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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頁 文 / 華嚴

    父親的意思和祖母很相同,以為,人既然死了,身後的哀榮更算不了一回事。而且祖母生平絕不願與人爭短長,她覺得:留一份物質上的享受,增一份精神上的喜樂。平淡簡樸的生活使自己心安,減別人妒羨;自心滿足的人,不以他人的奉承為樂,輕視為苦的。但這道理自然和多寶姊說不通,她甚至相信死去的人少一個人磕頭,便得在陰司裡多做一日的苦工。那日追悼會中參加的人寥寥無幾,她恨不能追到陰間去代替祖母洗地板。對這位頭腦簡單的好心人我感到無可奈何,只有煞費苦心地想著她能接受的道理對她解釋。比方說:火葬是祖母的意思,她三番五次囑咐過姨婆的。至於父親和母親不能及時回來,這也是他們和我引為大遺憾的,只因為一切的事發生得太突然,又遇上母親的風濕疼發作,全身不能動彈。無論如何,父親已準備盡速回來上海,來料理一切應該料理的事。他們獲悉祖母逝世的第二日,便在漁村中開了一個大規模的追悼會;如果多寶姊不堅持那些貧苦漁民的頭比不上那些達官顯貴的,那麼根據她的道理來演算,祖母在另一個世界裡,已有足夠的「鬼工」來替她捶腿了。

    「是的。」多寶姊略感安慰地點點頭,紅腫的眼睛瞇成一條線。「我還有去買錫箔,金的和銀的,你祖母在陰間裡才不缺錢用,還有,還要糊一座紙的大樓房,接連你祖母臥房旁邊的一間留著我自己用,日後我去了好再服侍她老人家。」

    她這話使我如夢初醒的記起一件事,這些時來我竟懵懵懂懂地問也沒有問過。祖母在世的時候我用不著管家裡有沒有錢,是有是無全由老人家籌劃打算,我們並沒有半點積蓄,姨婆家的諸位表舅表姨也並不充裕,這一回祖母進醫院到了治喪,這一筆不小的費用可從哪裡來呢?我忙問多寶姊可知曉,她靦腆地再用大手掌按著鼻頭向上一推,斜著紅眼睛向我一睨,說:「那是我把你祖父給我的一枚鑽戒賣掉得來的錢嘍……我是說……我對你姨婆說……是你父親匯來的。」

    她賣掉祖父給她的鑽戒用來付清祖母的醫藥和喪事費用!什麼?祖父給了她一枚鑽戒?

    多寶姊用肥黑的手背抹著淚,告訴我她怎樣背著祖母和祖父相戀,又怎樣觸怒她的舊情人男僕王永忠,使他因嫉恨而在我們家放了一把火。(自然,他的目的在燒死祖父,多寶姊不明說,我已明知了。)這件事只有祖母知道,但她怕性格剛烈的祖父將置多寶姊於死地,只說王永忠的放火為了珠串。她救了她的情敵,還成全了她一生摯愛的丈夫和她情敵間的戀情。祖父準備在那年秋間攜帶多寶姊北行,也就是啟程的前一天,他遇難身死了。

    我垂淚望著眼前這小小的木龕,曾經隱藏過如許大的傷心事。我想:祖父的移愛,必定減輕祖母與他死別時的痛苦。不然,他的遽逝,能不給她加倍的悲痛?至於多寶姊的終身感恩,更是後來的事……

    現在,我腦子裡還是這樣迷亂的,我以自己狹窄的心腸來解釋祖母寬大的胸襟,她的渾然忘我的境界,又豈是我這永遠跳不出自我範圍的人所能領會的!

    這一夜,我伏在桌上迷糊睡至,夢見祖母說我衣服單薄。她用身子偎著我,她的身上沒有半點熱氣。我記起她的身體經火燒過,便哭了起來,老人家用手輕拍我的肩膀,低聲說:「傻孩子,傻孩子。」

    我睜開眼,面前站著一個人,我震動已極地立起來,比見了祖母的靈魂還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人的眼哀傷地望著我,面色灰敗得沒有一點人樣。許是將熄的熾光,加上我幾將乾涸的一雙眼,這不該屬於一個將要做陳元珍的新郎所應有的面目。潛伏在心中的痛楚噴泉似的從下湧上向四面散開,這些時來,被祖母去世這更高的浪頭壓住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難挨過的時刻,從他的異常的表情,我知道他心中訴說不出的一切。我落坐在椅子上,看他面孔埋在臂彎中間肩膀起伏著。我意識到現在我恨他!恨!我從來沒有這樣恨過的,像烈火,隨時要伸出有破壞性的熊熊火焰。我覺得我們的路已經絕了,永遠沒有貫通的可能了。

    「淨華,我……我……對不起你。」水越睜著佈滿紅絲的眼睛。

    永遠是懦弱的哭泣和不負責任的一句「對不起」。

    我露出惡毒的神情冷笑著說:「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這真是上天愛護我,使我及時地認識了你的真面目,及時地脫離了你的魔掌。」

    他閉上眼睛,淚水雨一樣地沿著面頰滴在桌子上。

    「我想你帶了喜帖來給我,是不是?我有一塊紅色的衣料,麻煩你帶給你的新娘子。」

    他的臉色慘變了,雙手扶住桌角,發出軋軋的響聲。猛一下的扭轉身,踏著踉蹌的步伐去了。

    我的心急驟地往下沉,帶著所有因衝動激起的不正常的情緒。我不能讓他這樣的離開我,不能的!不能的!我握著雙拳佝僂著身子,瘋狂般的連喊著他的名字。

    他回來了,默默無言地站在我面前。我雙手掩面,歇斯底里地盡情啜泣著。他跪了下來,雙手抱住我的膝蓋,說出一句使我大為震驚的話:「淨華,我一生愛的只是你一個。如果你相信,讓我們結婚吧!」

    我睜著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天下又這等使人迷亂到如此地步的事嗎?我的心抖著,身體抖著,嘴唇抖著,難道……難道……他們所說的話真的只是一個謠傳嗎?

    「你知道我不愛陳元珍的。我恨她!討厭她!她……她……欺騙了我!」

    什麼?什麼?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他羞慚滿臉地低著頭,告訴我就是農曆的除夕夜,在他的好朋友陳元光的家裡,發生了一樁他從來沒有想到會發生的事。

    「陳元珍?」我遲疑地低聲問他。

    他點點頭,大顆的汗水沁著,太陽穴在跳躍,額上的血管全都鼓凸出來。

    我突然仰天大笑起來,滿臉的肌肉跳動著,毫無辦法克制;一腳踢去自己坐著的椅子,流著辣辣的淚,搖晃著身子狂喊著。

    「你看……這……可能嗎……啊……奶奶,您說可能嗎?奶奶!奶奶!奶奶……」

    我叫喊著衝向祖母的骨灰,抱住那木龕,不顧一切地一頭撞去,我不覺得痛,但鮮血已從我額角上流了下來。水越衝向我,我向前一俯又向後仰,他的臉上、身上全沾染了鮮血。我聽著多寶姊驚叫的聲音,一陣黑暗罩來,什麼也不知道了。

    十四

    十個年頭過去,我來台灣已整整十年了。當時我決定和多寶姊同到父母身邊去,但我們來不及去,父親和母親也來不及偕來寶島,我失去祖母后再被拆離了父母,但是,這痛苦又豈是我個人所獨有的?

    在台北近郊我和多寶姊有幢佔地四十餘坪的日本式小屋,那是把上海舊居讓給老教授所得的款項買來的。也就是那餘下的一些錢,我一面在一所中學裡當教員,一面用以津貼不足的兩個人簡單的生活費用。

    多寶姊年紀打了,但依舊身體強壯,精力過人。每月家事完畢,在前院小方塊土地上培植了扶桑和杜鵑,還有一株發著黃色濃香花朵的鷹爪桃,有時我學校回來不見她,獨自上觀音山拜掃祖母的墳墓去。她常為惦掛我的父母親而掉淚,這當兒,使我們寂寞生活最難挨過的時刻。

    王眉貞舉家到了香港,秦同強經營一所貿易行,生意興隆。他們已有了兩子兩女,一家和樂融融,但也為了秦家伯死在上海,王眉貞的姨丈姨母貧苦無依,覺著不安和煩惱。因為王眉貞給我來信,我得知許多同學的情況。例如:周心秀因為墮胎死去。霍恩青開始非常活躍,後來被捕下牢。丁香終於和「挖煤洞」徐天茂結婚。杜嫵媚嫁給王英久。王一川現在窮得連三餐也沒有著落。丁再光和林因輝先後經過香港到外國去。只有水越杳無訊息,因為他再也沒有回到上海,無法探聽的緣故。但是這個中秋節,我得到王眉貞寄來的一封掛號信,內中說到水越的好友陳元光到了香港,告訴她水越死去的消息;因為他死的時候不在寧波,陳元光也不知道確實的死因和當時的情形,有人說因病,有人說被逼,也有人說是自殺。當他離開寧波的時候,交給陳元光一本日記薄,囑咐他日後設法轉給我。經王眉貞的安排,托一位親戚攜帶來台。

    我認得這黑色布面上畫著金色竹葉的日記薄,當我看到這一行密密麻麻挺秀而略帶傾斜的字跡,十年來算已平復的心中,重新波濤澎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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