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文 / 華嚴
「來為我把耳環扣上吧。」她叫我。
我默默地為她扣著,目光觸上她的,我們相望了一會兒,她的淚水又湧上了。但她眨眨眼睛強笑著說:「我很高興你能夠留在上海,不然,誰都走光了……」
我在想:只怕誰也不能預料到今後的離合局面。雖然我對政治方面的興趣不濃,報紙只看看副刊,在學校裡也沒有聽見誰對目前的國家情形作著具體詳盡的分析;但我前不久在姨婆家聽見表舅們在談天,似乎大家都意識著一個巨大的浪頭即將到臨了。
新郎官進來催促新娘子早些出去,說賓客們已坐在席上等候了。他的身後跟著他的姑媽和她的女兒周心秀。周心秀見了我,扮出一臉罕見的熱切的笑,然後一把拉住王眉貞到盥洗室裡面去。大胖子姑媽露著貪婪的眼光,觀察著新房中考究的擺設。我不忍見她那眼紅心妒的可憐相,好像週遭的一寶一物,都是從她心中血淋淋地給拎了出來的。王眉貞出來了,迅速地向我走近,挽住我的手,說:「我們出去吧。」
新娘子把我安置在她的近旁,沒半點忸怩模樣,慇勤地照顧著我,為我夾菜。我第一次見到秦同強的年高的父親,一撮斑白的羊須,目光炯炯,慈祥可親,一襲藍緞的長袍,外加一件黑色團壽花樣的馬褂。秦同強的母親早已去世,這又是一個原因,他們希望獨生子的秦同強早日成婚,使這寂寞的家有了一位主婦。王眉貞的姨丈和姨母,分坐在女方主婚人的位子上,姨母的鼻子還是紅的,不知道流過多少眼淚。王眉貞命裡的煞星,那位姨表妹並不在場,據說因為頭疼。看起來年齡不過四十多歲的姨丈也是一位書蠹蟲,在席上只顧和秦家老伯大談王陽明和陸象山,如果沒有姨母的提醒,菜上了也不知道動筷。
新婚的一對逐桌敬酒去,我留神望著,除了周心秀也是他們的親戚,我是同學裡唯一被邀請的人。現在正值假期,秦家老伯怕吵鬧,那些比較友好的同學又都遠去,王眉貞說,就是這樣也省一些事。
賓客們終於全散盡了,王眉貞抹著眼淚送過姨丈和姨母。秦家老伯捻著羊鬍鬚上樓去。我取著自己的大衣,但是王眉貞留住我,說要和我說一兩句話。她把我領到他們新夫婦的小客廳裡,和我一起坐在一張長沙發上。仰面一幀她的穿戴學士衣帽的全身照片,對我盈盈地笑著,想就是張若白上回拍攝的。王眉貞雙手盡拉著我的大衣領子,一顆鈕扣解了又扣,扣了又解的,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話,說她明天就要到杭州去開始為期一個月的蜜月旅行了。
「就是這句話嗎?」我笑了起來,「你不是告訴過我了嗎?現在我如果還不回去,新郎官可要拿棍子來攆我了。」
「凌淨華。」她叫我一聲,但又止住不說話了。
「什麼事呢?」我望著她的帶著憂慮的眼睛。
「你——你最近,得到——得到水越的消息嗎?」
「什麼?他……他病了嗎?」
她閉上眼睛猛烈地搖著頭,用和我同樣大的氣力把我的手捏回來,指甲掐到我的皮膚裡。
「他沒有病,剛才周心秀告訴我,她接到陳元珍的信,水越和陳元珍要在下月裡結婚了。」
陳元珍!水越要和陳元珍結婚!天!這是真的嗎?這難道是真的嗎?
王眉貞雙手捧住我的臉,無限憐惜地看我的淚水沿著她的手旁滾下來。
「不值得呢這樣悲傷的,凌淨華。說——說他們已經發生關係了。」
我取下在我頰上的她的手,說:「眉貞,謝謝你,我該走了。」
她扶住我站立不穩的身子,反覆不停地說著勸慰我的話。秦同強也來了,低聲地對王眉貞說著什麼;他們把我扶進一輛汽車裡,我靠在墊被上,顫動著肩膀飲泣著。
回到家中,我渾身無力地攀住樓梯的扶手上樓。腦裡嗡嗡有聲:那是真的嗎?那不可能是真的!那是謠傳嗎?那只怕不是謠傳!如果是真的呢?不可能!不可能!我的身體忽然一個大晃動,欄杆擋住了。祖母的房門開了,裡面走出一個人;不是多寶姊,是姨婆的貼身使喚女工稱媽。我張大淚水模糊的眼睛,老陳媽抓住我的手,告訴我祖母得了急性肺炎,一個多鐘頭前被送入了醫院。
祖母躺在一片潔白的病床上,閉著眼睛靠著氧氣呼吸著,她的臉照舊安詳,只差不再認識我。來往的醫師滿臉嚴肅,表舅和表舅母抱持著我。我依著病床旁邊蹲下來,找著祖母的手,中午時分為我熨過衣服的;再摸索到她的腳,讓這一雙我管它叫「駝子」的小腳踩在我的面頰上,這疊折不平的腳底給我僵硬和冰涼的感覺;無邊的恐怖和悲傷向我圍襲來,我靠在表舅母的身上,抽抽噎噎地引出堵塞胸前的一團郁氣。
一夜一日過去了,我坐在祖母床旁的地板上,旗袍的領口敞著,下擺撕裂開兩三寸,睜著發痛的眼睛癡癡地望著祖母。老人家的臉色愈來愈蒼白,呼吸也愈低微。但她張動著眼皮,像要看看我:微抬著枯乾的手,像要撫摸我;暗紫色的嘴唇顫動著,像在低喚著我的名字。我向前爬了兩步趴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腿,臉孔偎伏在她的膝蓋上,聲竭力嘶地叫喚著奶奶。
許多只手按到我的身上來,我掙扎著,不讓他們才拆散了我和祖母。一雙強壯有力的臂膀環抱上我的腰,我踢著喊著,但落在這個蠻牛一樣的人的懷裡。我哭著喊著用盡全身的氣力,只覺得手臂上一下刺疼,一陣熱氣傳遍我的身,圍繞著我的人影逐漸模糊了。我疲乏之極地合上眼,一切的一切,都離開我去了。
睜開眼睛,我發覺自己躺在家中祖母的床上,陽光透過玻璃窗射進來,恍惚覺得祖母坐在安樂椅上,蓬鬆的白髮在太陽底下發著銀色的光。我一把推開身上的棉被坐起來,靜坐椅上的人不是祖母,是下半身行動不便的姨婆。我驚惶失措的向四面張望著,多寶姊緩緩地出現在盥洗室門邊,雙手掩著面孔。
「孩子,勇敢些,你的祖母已在昨夜去世了。」姨婆的哽咽的聲音。
我握緊拳頭塞入口中,咬破了手指,鮮血沿著手背向下流。我感覺多寶姊的有氣力的手臂,頹廢地落在枕頭上。我聞著祖母頭髮的氣息,舉起臂膀環抱住頭臉,雙腳抽縮著向上觸至胸腹,哭出了心中江海倒瀉一般的淚水。
「孩子,誰說死是這樣可怕可悲的?當你接受了生,也接受了死。死只是和生一樣的自然。秋冬的落葉,旅行者的歸宿,有生命的不能或免。天賦給有生命者避死求生的本能,是保生益世的方法;如果因此使你錯認了死亡的真面目,孩子,你太愚蠢了!」
祖母的余言還在耳際,我相信她的話,不是盲從,卻是理會她話中的真理。我不會要自己高興老人家已上了天堂,像許多自信已握住真主的手,又自信是個大善的人。天堂是個好去處嗎?什麼是長久不朽的福樂呢?福樂如果長久不朽,便失去了悅人的力量;人心的喜悅如果要靠外界的一切來維持,這喜悅也必不是永久的。有了發自內心的喜悅,天堂、地獄和人間又有什麼區別?人生只是一場夢,祖母這場夢境終結了,我夢中的祖母匿跡了;祖母悲痛?我悲痛?蜉蝣一生,自必宇宙。是宇宙,亦是蜉蝣,亦是宇宙……我昏昏沉沉,自夢中又入了夢。
十三
祖母的骨灰放在一隻檀香木龕中,供奉在她房間裡大紅漆的方桌子上。我雖然不曾依照她的遺囑把骨灰撒在園子裡或小池中,但也符合了她的「無往而不在」的意思。龕前燃點了一對紅燭,多寶姊說上了年紀的人死去,靈前應該點著紅燭的。她又細心地擦亮一隻小銅爐,裡面焚著檀香;讓裊裊的輕煙,散香在搖曳的燭光中。日夜,我和她分坐在方桌的左右,流著眼淚,默默相對。不,默默的只是我自己,當多寶姊為家務忙碌,便是我默思的最好時候。我望著貯存祖母骨灰的木龕,或是白色的輕煙,腦中思惟飛馳,到了無窮無盡的境界。多寶姊坐下來便得說話,不然便是嚎啕大哭;我情願讓她說話,哭得太響,會令鄰居不安的。她一面掉淚,一面告訴我祖母臨終的情況:老人家的逝去真同秋深的一片落葉,那般地自然,平靜,靜悄悄地飄離樹身,一點也沒有痛苦和依戀。
「小姐。」多寶姊的肥指頭一捏鼻子向地面一摔,再用掌心向上一推擦淨了鼻涕。「我心裡最難過的是:這回老太太的喪事沒有體體面面的辦,你的父親和母親沒有回來,連……連……連棺木也沒有一具。火葬!火葬的人全身的骨頭都會痛咧!人家說,火葬場裡夜夜都聽見鬼歎氣,這邊一聲『唉』,那邊一聲『唉』。唉,小姐,你想,我們老太太……咦……唷……啊啊啊……」她又忍不住痛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