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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頁 文 / 華嚴

    陳宏因在前面得意地大嚷,說他真應該研究天文學,因為他剛說會有一場暴雨,暴雨便毫不躊躇地來了。陳元元罵他前刻說雨點會有鴿蛋大,害他空擔了一會子的心,以為真的無錫的雨會和別的地方不一樣。王眉貞笑得整個人滑到田里去,好容易大家給拉了上來,滿身的泥污,由秦同強和張若白挾持著去了。

    我落在隊伍的後面,雨水沒頭沒腦的澆著來,眼睛無法睜開,腳下尋不著路,舉臂抱著頭,雨沿著手臂直流到肋下去。用手掌擠下臉上瀑布樣的水,勉強睜開一線眼,一隻手電筒的光亮著,無數斜雨塞在裡面,這道光過去,四周圍塗墨一樣的黑了。又一道閃光掃過我的身子,一件衣服從我頭上罩下來,我的腳步一個不平穩,身子一傾,靠在一個堅實的身子上。不待他開口,我知道這是水越。

    艱苦的路程好像一下子的終止了,他的臂膀有力地支持著我,使我的腳幾乎懸空了起來。他身上的襯衫全班濕透了,我把頭上他的上衣覆在他頭上,他的右臂緊緊地一收,我的面孔貼著他的溫熱的身體。一陣閃電亮著,照見了廣闊無邊的田野,接著一聲巨雷,同學們鼠竄呼叫。我懷著感激的心,靜聽大自然的雄偉神妙的交響曲。

    十

    我想,滿天的雲霧都該消散了。可是,事實又全不是我能想像的。

    旅行回來,我沒有再會著水越,校園裡罕見他的蹤跡,在課堂裡的情形,也和以往沒有兩樣。

    將近大考的時候,學校裡發生了一件事:陳元珍被開除了。原因是她和吳師母大打出手,咬得吳師母手臂上鮮血直流。同學們說雖然陳元珍的刑罰來得太遲,但卻很足夠;佈告欄上貼出名字,整整一個星期中大家談論的都是她的惡行。那夜,她戴著黑眼鏡,悄悄地把行李搬出女生宿舍,離開了校園。據說,上海不能留,回寧波去了。

    大考完畢,知了在樹上唱起來了。接著是炎熱的暑期班。我為了要使自己忙碌,一方面能早一天畢業離校,冒著如火的烈日上學。同學們多半都不放棄暑校,除了遠地來的人們要利用假期探親。水越是屬於這一類,但他也不差,而我們又不謀而合地同選上一門哲學課。現在,我雖然對他仍舊不瞭解,但卻更進一步謀求自心的評價和對他的寬宥。也許我不當用「寬宥」這字眼,因為我既然沒有理由懷恨他,也不能指點出他究竟犯上什麼罪。我不再計較他見著我時總是低下頭,漸漸的,他也開始對我的微笑起反應,還我一個疲乏而又黯然的笑。這令人心酸的笑容!我不知道這表達他心思的線索,指引著的是吉還是凶。但是,天!即使這不是凶,我也希望見到他的喜悅愉快的神情。

    最後一個學期開始了。

    這是個天高氣爽的九月天的下午,我從圖書館裡出來,看見王眉貞和秦同強領著兩個我不很熟悉的男同學,遠遠地從草坪那邊向我走近來。王眉貞嚷嚷道:「凌淨華,有人找你哩!」

    秦同強介紹給我那兩個男同學,都是經濟系的。前面一個瘦長個子,有一隻老鷹鼻子的人叫王英久,後面一個較白較胖的,叫林因輝。

    我們選處樹蔭底下坐下來,不出我所料,他們要我擔任本校參加全市各大專學校戲劇比賽的歌劇《月光公主》中公主的角色。

    「大家都說蜜斯凌架子大得很,輕易請不動哩!」王英久見我答應後笑著說。

    「不然的話,又怎麼配扮演一位公主呢?」王眉貞說。

    林因輝不大說話,這是開口道:「我倒沒見過哪個女同學像蜜斯凌這般爽快呀!」

    「這也是真的。」王眉貞笑著說,「但我希望你們別遇上她鬧彆扭的時候啊!」

    大家談到《月光公主》是陳教授所寫的中國歌劇,因為是個創舉,成敗很難預期。但故事動人,穿插有趣,而且每一支歌都甚美妙,陳教授的數年心血沒有白花掉。

    「蜜斯凌答應扮演公主,我們的工作可就順利了,現在再去請別的角色,大家都會來的。」王英久說。

    「可惜水越沒有空,鋼琴伴奏只能請林寶文了。張若白怎麼樣呢?蜜斯王,你說他能夠參加嗎?」林因輝問。

    「我想現在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吧!」林因輝問。

    星期六午後開始第一次排練,地點在學校交誼廳裡的音樂室。

    王英久分發給大家各人一份油印的腳本。陳教授開始講解劇情:

    一位穿著潔白紗裳的寂寞的公主,常常在月明的夜晚徜徉在山林間。那兒,山兔、麋鹿、松鼠、夜鶯和貓頭鷹都是她的良伴。一夜,一個年輕英俊的牧羊人到山林中尋找他失去的一隻小羊,發現它熟睡在倦臥樹底的白衣女郎的懷中。晚風寒冷,牧羊人脫下身上的衣服為她蓋上,公主張開眼,接著一對凝望著她的熱情的目光,他們一見傾心地愛上了。

    此後,每逢皓月當空,便是他們相會的時刻。青草為他們鋪著最柔軟的地毯,花朵發出醉人的芬芬,夜鶯唱著悅耳的歌聲。

    國王為他的獨生女兒議婚,公主拒絕了。年老而哀傷的國王病逝,在一個風淒雨苦的夜晚。

    公主含淚戴上王冠,牧羊人在林中悲泣,小羊倒在地上,山兔垂下長耳朵,麋鹿悲鳴著,松鼠停止了跳躍,夜鶯瘖啞了,貓頭鷹閉上圓眼睛,傷心的月亮躲在黑雲裡。

    張若白攜著小提琴站在林寶文身後,林寶文有副嚴肅的面貌,兩邊顴骨立著,好像用刀也削不下半點肉來,面皮繃得緊緊的,難怪她笑不出,也沒有表情。這時按了琴鍵,張若白和她對了音,便合奏一支曲。陳教授點點頭,令扮演牧羊人的先試唱一段。

    這是化學系的男同學叫霍恩青,模樣兒很漂亮。王眉貞告訴我他唱得好,上次音樂會振奮全廳。可惜的是,有一些自以為了不起。他唱了一支歌,音量足,銀色美,最後有一個字的尾音還沒有收回,便一屁股地坐回長板凳上,皺著眉四處張望,一派不屑與大家為伍的氣概。

    杜嫵媚扮演貓頭鷹,站在鋼琴前面手足無所措,起先雙手插在短大衣口袋裡,頭一搖縮了上來,改作歌唱家當胸握拳式,像老式人們拜新年,這時索性向後反背,又撈著陳教授的下巴。鼻嗡唇顫的唱完一首短歌,一吐舌頭一縮肩膀坐了下去,引得霍恩青呵呵大笑了。

    秦同強是劇中的小白兔,沒輪著他唱,便「兔」性發作大蹦大跳起來。雙手當耳朵,努著嘴巴閃動個不停,又撤下一隻「耳朵」翹在尻部當尾巴劃了劃,大家都笑了。

    接下去輪到我。再下去是王英久那國王,他搔搔頭皮說:「糟糕,怎麼讓我跟在公主後面呢?即使我唱得再好,豈不只同一隻烏鴉在叫嗎?」

    陳教授告訴他那國王的戲雖然不多,但重要性不在公主和牧羊人之下。

    「自然,」陳教授說,「一出成功的戲劇中,沒有一個角色不是重要的。這是一項協同的工作,好像疊羅漢,不能有一個人不踏穩腳步的。」

    「還要,因為劇情的緣故,我不能夠在這歌劇中盡情的穿插幽默。」陳教授接著說,「無論如何,我還是利用你——」他指指王英久,「國王這個角色,來放進一些使觀眾歡笑的資料。我常常覺得:聰明的人應該知道如何使自己笑口常開,人生只不過是一場戲,何必悲傷地哭喪著臉?所以,希望人人都能愉快地笑,也常常是我心裡的一個極大的願望。」

    是的,陳教授常常逗引得我們笑。可是,在他自己的生命道路上所遭受的一切,卻是最令人同情酸鼻的。他自小沒有父母,做過擦鞋童和送報生,雖然他的教育程度只不過小學畢業,但是沒有一天終止向上求進步的心。他結了婚,生了四個兒女,他的太太卻在最小的兒子剛剛滿月以後,離棄他去了。生活的重擔和兒女們的教養責任壓得他彎曲了腰,但是,他的臉上永遠露著笑。永遠的使見著他的人們也笑。

    陳教授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雖然他的天才並不曾被世人所發現,難道因此貶低了它的真價值?他一生被貧苦所折磨,但是,他把貧苦看作激發自己的一種力量,而永遠不向它屈服,或成為貧苦鐵蹄踐踏下的犧牲者。

    「古往今來的偉人名哲大多半都是從貧困的環境中打出天下來的。」他曾經這樣的告訴我們,「我們不能說富裕人家的子弟們便不可能走上成功的路,只因為舒適而不需要奮鬥的生活使他們失去了鬥志,像生活在金絲籠中的鳥兒,它的翅膀縱使含蓄著多少的力量,也慢慢的消失殆盡了。前哲古人所留下來使我們景仰的是他們的不朽的功業,難道有人重視當時他們享過多少人間的福,或是受過短視的人們如何的冷落嗎?可笑世人往往不知箇中的真理,過分地注意轉瞬即逝的一切,而忽略了千古不朽的生命的真正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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