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文 / 華嚴
「唉,該死,該死!」秦同強又罵林斌。
「哼,我只說『某一項能力』,又沒有指出什麼,偏你這個假道學的人就這樣的敏感。好好的一句話,經你這一指點,害得我的臉孔也紅起來了。」說罷他裝模作樣的從地上揀起一隻裝麵包用過的大紙袋,撕了兩個圓洞,套向自己頭上去,骨碌碌的兩隻眼睛從洞裡透射出來望著人。當杜嫵媚眨眨眼睛又向陳吉叫聲「喂」,多嘴的林斌又連忙伸手阻止她,邊說:「慢著,我還要說幾句話,等我說完以後你再說。」然後他脫去頭上的紙袋,隨手向秦同強頭上套下去,秦同強沒防到這一著,急得破口大罵。林斌邊笑邊說道:「各位聽著,這是我經過『思考』和『禮貌』過濾以後,對梅麗的中西合璧的老夫少妻的婚姻的看法的意見,請大家聽後多多批評。」張若白笑著大搖頭,林斌瞪了他一眼,仍舊接下去說:「第一,我覺得我們不應該有歧視異族的錯誤觀念,我們中國人早就說過『天下為公』、『世界大同』,整個地球本來是一家的,自私而有『人、我』區分的人,簡直是坐在井底的可憐而又愚笨的青蛙。如果我們看待世界上所有的人像看待自己一樣,那麼全世界的人也一定同樣的對待我們。換一句話說,全地球上的人類都有福了。」
「說得好!」大家拍手。
「不含糊吧?」林斌得意地接下去。「其次,便是年齡的問題。我相信梅麗既然這樣的決定,也一定在心裡盼望那老頭子早一日進棺材。」說到這裡,杜嫵媚雙眼望著天,一聳肩膀說:「完了,這又完了。」林斌也自覺好笑,但還是接下去說道:「現在的寡婦們的鋒頭本來究夠健,何況是一個有錢的風流寡婦?那個老頭子沒有自知之明,以為人家愛的是他那把老骨頭,被人放在掌中玩弄,真是活該,活該,三活該了!」
「慢著,」杜嫵媚說,「你說二十多歲的李梅麗有主見,難道六十多歲的人反不及年紀輕輕的人世事懂得多嗎?哪見得那位老頭子那樣笨?要被人家玩弄在掌握中?我卻說那位老頭子用錢買得李梅麗的青春,太便宜了啊!林斌,請問青春何價?」
「李梅麗愛虛榮,老頭子愛青春,各以所有的換取所愛的,這是公平的交易!」
「這是公平的交易嗎?反過來,如果現在有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結婚,那你們又該怎麼說呢?」
「我們不會說什麼,只覺得那男的如果不是神經病便是稀有罕見的軟骨頭。」林斌說得男子們都笑了。
「哼!一句話說得多麼的簡潔呀!其實,這個男權中心的社會的遺毒可大哩!自然羅,只因為一切都是對你們男人有益的,你們自然沒有第二句話的,覺得什麼都是順理成章極了的。你們男的三妻四妾,年輕的女人是遍野的花,愛摘就摘;年老的妻子是敗絮,丟開去只怕來不及;到老了還可以用金錢買得別人的青春,不拿面鏡子照照自己的面可能,還道自己真的和松柏一樣的長青不凋謝。其餘的男人除了在一旁鼓掌、讚譽、推崇、協助以外,還要叮囑那些陪伴『梨花』的『海棠』要『忠貞』!不忠貞的便是罪該萬死的『淫娃』和『蕩婦』!唉!唉!唉!這……簡直……」杜嫵媚咬牙切齒的說不下去了。
「哎呀,哎呀,杜大姊,扯得太遠了呀!我敢發誓我們這幾個男的,誰也沒有那樣的居心啊!至於你,既不曾做過誰的妻,也沒有做過誰的妾……」
「要死啦!林小鬼!你要死啦!」杜嫵媚叫著,從地上抓起茶蛋殼和水果皮,一把一把地向林斌猛擲了過去。林斌笑著舉臂左右擋護著自己,邊叫著:「凌淨華呀,請你趕快說幾句話,救我的命吧!」
我本來不想說話,並不是覺得他們的話沒什麼道理,或是沒有討論的價值,只因為說起來話長,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我簡單的說,我覺得林斌和杜嫵媚多少都有點偏向著本身的立場。像杜嫵媚所說的男性在社會上所佔的優勢,我以為這並不完全是男性的過錯,我們女的也得負很大的責任。比方說:個個女人都知道應該和男人一樣的奮鬥求自立,這社會難道只有男人能作中心嗎?重男輕女的觀念是原始未開化的幼稚的觀念,這觀念限制了女人的發展;而女人也在這錯誤的觀念下,因循自誤,自暴自棄,甘心為男人的附屬品。如果有日女人覺悟,創造自己的幸福全靠自己的一雙手,那種情形下所獲得的一切,才是永恆而且不朽的,也就瞭解歷來所受的苦痛並不完全是別人所給予的了。
大家望著我點點頭,我繼續說道:
「對於梅麗的婚事,我實在不忍相信她愚笨得甘心出賣自己的青春。如果是呢,因為愚笨所得到的苦果由她自己吃,用不著我們這些人面紅耳赤的叫嚷。同時,我覺得這完全是她個人的私事,每個人都有為自己的前程打算盤的責任和自由,不管那算盤打得夠不夠精;局外人既然不必多作讚揚,也沒有權利橫加詆貶,更不能夠以自己的意見來忖度當事人的心意。每個人所愛的目標既不相同,癖好也不一定都能一致。誰敢斷言梅麗一定愛的是錢,而不是她丈夫所擁有的為人所見不到的內在的品質?同樣的,我們也不能夠一口咬定那位外國朋友的目的在以金錢來買梅麗的青春。總而言之,這只是梅麗和她的外國朋友兩人中間的私事,只有新娘情願,新郎甘心,『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好,說的好。」林斌微笑著斜抬眼睛看了我一眼,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好一個『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傍晚重踏上汽艇向著歸程,已經是六點鐘的時候了。兩艘汽艇一前一後在如鏡的太湖面上行駛著,發出卜卜卜的響聲,拖著人字形的尾巴。黃昏的湖面比起清晨的,更顯著神秘和清涼,同學們也比去時顯得安靜得多,船頂上不再攀著人,甲板上也不那麼擁擠,多半到艙裡面去了。我更愛這個時刻的甲板,無邊的湖水正以無比的美麗和沉默向我們擁抱過來。王眉貞的眼裡流露著善意和感傷,坐在我們背後的幾個人,也沒有誰說出半句話來。
暗紫色的空中掠果無數小黑影,遠處岸上亮起了燈,一閃一閃的像螢火蟲。王眉貞在我的身旁咳嗽,秦同強陪著她進艙內去了。艙內歡笑連天,和著林斌的口琴聲,大家在唱「當我們同在一起」。
「下雨了,我們進去吧。」張若白說。
我伸手一摸頭上的綢巾,果然一片潤濕。立起來,盤坐過久的腳發了麻,後面伸出一隻手,拉定了我,是水越的。這幽暗的船頭只剩下我們三個人。
張若白望一眼水越和我,低頭踏進艙內去了。水越一手執住我的胳臂,我微側著身子舉臂扯下綢巾一低頭,也進艙裡來了。
裡面暖和得多,我的心還在跳,悄悄地擠到坐在後面角落裡的王眉貞身旁,用勁地咬住下嘴唇。王眉貞握住我的手,說我的手怪冷的,不該在外面挨凍。
我注意艙門口,水越沒進來。雨似乎更密了,玻璃窗望出去,黝黑的湖面上生了不少長毛。我又注意著艙門口,觸上背靠著門旁的張若白的目光,不由的低下頭,把臉藏在前面同學們的影子裡。
「同強呢?」我問王眉貞。
「那中間變魔術的不是他嗎?」
我一看,果然,秦同強煞有介事地站在搖晃的油燈下,口裡唸唸有詞,雙臂僵硬的交叉在胸前,十個手指頭卻不停地向上下左右扭動著。林斌做他的助手,站在一旁天女散花般的,把那袋花瓣向他身上撒著去。王一川盤膝坐在「魔術師」的正對面,脫下金邊眼鏡拿在手中,腦袋向左一伸,向右一晃的監視著秦同強,說要看準准的從事拆穿對方的西洋鏡。
「看哪,鴨蛋變木球,木球變鴨蛋,不折不扣的大——魔——術!」秦同強嚷著左手一攤,手掌中沒有木球,卻從右袖口裡滾出來,他連忙用左手去接,左袖口裡的鴨蛋也滾出來了,不偏不斜地敲中王一川的腦門,黃的白的掛滿臉上。
「姆媽呀!」杜嫵媚大叫。
大家笑得好像給遊艇增加了幾倍的重量了。
上岸後,搭公共汽車。下了車,尋得一家食店吃了一頓相當豐盛的晚餐,大家抖擻精神,整隊回陳家老宅去。
陳宏因提議抄近路沿著田埂走,因見烏雲跑得緊,怕會有一場暴雨。但他也知其一不知其二,田埂狹窄,只能一個跟著一個魚貫的走,而且土滑泥軟,天色又黑,對我們不熟悉鄉居生活的人說來,真不是易事。但我們無可選擇的跟上他那權威的決定,現在想打回頭已經來不及了。只聽見前面有人嚷左腳落到水裡去,後面有人叫右腳陷入泥中拔不出來。一個促狹鬼的男同學故意說:黃頷蛇、赤練蛇、雙頭蛇、眼鏡蛇、響尾蛇,各種的蛇,都在這時候出來橫在田埂上談情說愛。杜嫵媚的「姆媽呀」的口頭禪,更喊得沒一分鐘離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