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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文 / 華嚴

    「我二十歲了,你還這樣的脫我的衣服。」我也咕嘟著,忙取件睡衣披上身。

    「隨便你幾多歲,在我眼裡總是個小娃兒。記得你剛生下來的時候,小臉孔紅生生的,哪一天我手上不是你的屎呀尿呀的!」

    多寶姊來我們凌家整整五十一年了,自然看我出聲,看我長大。她沒有結婚,對祖母一篇忠誠,看我們的家如同她的家。雖然靠近兩百磅的身子好像啤酒桶,據她自己說,年輕的她一根長辮子烏油油的,天天都插上一朵鮮花。印花的綢衫褲,腰身只一搦,不比我的大多少。當我七八歲的時候,有回她帶我到鄰家看新娘子。我問她:

    「多寶姊,為什麼鄰家姊姊要出嫁呢?」

    「每一個女孩子都要出嫁的呀!」

    「為什麼你就不出嫁呢?」

    她眨了一會眼兒,說:「我嗎?因為我想做個童貞女。」

    「童貞女有什麼好呢?」

    「童貞女能辟邪,只要我在的地方,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敢走近來。」

    「為什麼鄰家姊姊不想做童貞女呢?」

    「她嗎?因為她想出嫁。」

    「出嫁有什麼好呢?」

    她的嘴巴張了半天,說:「小姐,別再問了,再問妖怪要來了。」

    「妖怪不是不敢走近來嗎?因為你是個童貞女呀!」

    她咂了一下嘴,見那面又各賣糖山楂的,說道:

    「別說了,小姐,我買串糖山楂給你吃。」

    糖山楂吃後,並不能使我再也不想起她的「童貞女」。有時候我想她的話很對,雖然我無法證實她究竟「辟」過多少「邪」;因為據她說,妖魔鬼怪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但她那大門板樣的身子,最低限度能「辟」去我;我最愛在就餐以前溜入廚房拈一些什麼放進口中,只有她雙手插腰站在廚房門口,小狡猾的我也就無法得逞。她皺起一雙破牙刷樣的眉毛嚷道:

    「小姐,你這是打哪兒學來的饞嘴相?記得你祖父在世的時候,家裡的規矩不知道有多大。吃飯的時候,你祖父的筷子沒有動,什麼人敢搶先?那時候,廚房裡說少也有十來個廚子粗工的,你這麼一個嬌小姐,敢擠在他們汗臭的身旁用指頭抓肉吃?」

    多寶姊肚子裡全裝的陳年的派頭和故事,好像也唯有說到祖父當年的一切,才使她寂寞的眼中發出生命的喜悅的光輝。但是,當祖母談到往事時,她似乎便有些不自在;也從來沒敢在老人家面前翹起大拇指,說出她那千篇一律的開場白:「記得你祖父在世的時候哪!」

    我回到祖母房中的時候,老人家正盤坐床中誦念佛號。她是一位佛教徒,但從來不對人孳孽做教婆語,也沒有排斥過其他的宗教,更不是以祈求塵俗的福澤作為信教的目的。她每日早晚都要念佛,說這是消除煩惱,安定心神的好方法。她也教多寶姊念佛,多寶姊念佛的時候比祖母多得一項功效,平時看不見的東西看見了,聽不到的聲音聽到了。比起祖母的微垂雙眼,她總是一眼閉一眼開,大白、老鼠、蚊子、蒼蠅,也就是這時候最難逃過她的關。她平時最聽不清竹籬門旁掛著的那隻小鈴鐺,雖然我們的竹籬門從來不加鎖,客來時總是把鈴鐺拉幾下;多寶姊往往念不滿一串念珠的佛,便會跳起腳來說:

    「唷,有客來了。」

    祖母把念珠放在床頭茶几上。我捧著軟糕走近她的床沿,打開紙盒,取出一塊糯米棗泥餡兒的糕,請她嘗一嘗。

    她笑著搖搖頭,說:「這早晚了,吃你一口,可得挨一夜的胃疼了。」

    「沒有的事,你就吃吃看,疼了算我的。」

    「淘氣!小孩子家不知道人老了是什麼樣兒的。等你六七十歲的時候,看還敢強嘴不?」

    「人家巴巴的給您帶回來,這麼香,這麼軟,您就一口也不嘗嘗。」我說著,把那糕放入自己口中,拍拍手上的白粉,一頭滾進祖母的懷裡,偎在她的腿膝上。

    「得,人老了,不中用了,就是胃不疼,也怕嘔酸水哩!留著明兒高興吧!」她摟住我的頭,撫摸得我的面頰怪癢癢的。「晚上玩得高興嗎?」

    「唔。」

    「你把我給你的錢省下買軟糕?」

    我點點頭,閉著眼睛只自咀嚼著。

    「我不贊成你這麼做,眉貞也不是有錢的,怎麼可以讓她天天請你?」

    「天天請?」我睜開眼睛,「這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請我的呀!」

    再一想,糟,我不是把每次水越請我吃飯的人情都退到王眉貞身上嗎?

    祖母的手還在撫摸我的面頰,粗糙的手底觸著就像磨砂紙。

    「晚上你出去後,有兩個男孩子來找你。先來的一個自己駕著汽車,說和你約好了的。」

    我閉著眼睛嚼軟糕。

    「他叫什麼名字?」

    軟糕黏糊糊的,我吞下一半,含糊地答道:

    「姓王名一川。」

    「哪裡人。」

    「沒問過,您不是常常說,大家同站在這地球上便儘夠了,分什麼國籍,省籍,大同鄉,小同鄉的?」

    她笑了,接著手掌轉移陣地到我的臂膀上:「他的父親做什麼的?」

    「大概是各實業家,什麼董事長總經理這一類。」

    「很有錢?」

    「唔,有一所工廠,兩座洋樓,三輛小汽車,四個姨太太,五個女兒,六個兒子,七個孫女,八個孫子,九個頭銜,十個手指頭!」

    「哪裡學來這般油嘴的?」她打了我一下,「他的兒子可不會有十一個手指頭吧!」

    「當然沒有。」我笑著說。

    「我知道當然沒有,不然的話你不會這樣高興,成天的想到他時就忍不住笑起來了。」

    我羞得大叫一聲,雙腳亂跺,一翻身,把臉藏到她的腿裡去。

    「唷!快把我的老骨頭壓斷了呀!」她雙手一推,我趁勢躺在她身旁。

    「現在張開眼睛,我們好好的說會兒話。」

    「您說好了,話是用耳朵聽的,和眼睛沒有關係。」

    老人家的嘴巴「吧」的一聲,反正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由她從父親和母親不在這兒,她應該對我負雙倍的責任說起;到批評我空具伶牙俐齒,事實上既屬「癡情」,又欠觀察力為止,十五分鐘的時間過去了。

    「戀愛的路是斜陡的,像——像——」

    「像滑梯。」我代她想出來。

    「就是滑梯吧。一經開始,便一溜到底,止不住腳的。雖然你現在不能把他帶回來給我看,但是據你說,他家裡很有錢,父親又有四個姨太太。我不是說有錢人家的子弟便一定不成器,也不是要任意批評別人的家事,但是……」

    「奶奶,」我打斷她的話,「和我常在一起的不是這一個。」

    「不是這個是哪個?」

    「是晚上來的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

    「他叫什麼名字呀?」可憐的祖母只好從頭來。

    我製造了一個呵欠,遮掩著忍不住又浮上來的笑。說:

    「我困了,奶奶,明天早上,讓我詳詳細細、從頭至尾的報告一遍給您聽好嗎?」

    五

    第二天午飯後,天氣還是一樣的好,我心裡卻特別的輕鬆。第一因為已把一向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話統統告訴了祖母,其次便為的馬上就又和水越見面了。

    「今天你們要到哪裡去玩?小華?」祖母問。

    「還不知道哩,水越會領我。每一次他都領我到一個最奇妙的地方,呃……我是說風景最美的地方。」

    老人家瞇著眼睛望我,我的面頰熱起來了。

    「他這名字真夠特別的,你再說一遍讓我聽聽看。」

    「不說了。」我一溜煙跑回自己的小房間去。

    我著意的裝扮了一番。雖然我的衣服只不過普通的三四件,但我不愁我的衣服不夠好和不夠多。穿衣服也真是一門藝術,拿插花來比吧,就是一些枝呀葉的,如果安排適當,自由一番不同凡俗的美。在學校裡常常有人誇讚我服飾別緻美觀,我不過讓各種不同的色調,盡量地被襯托出各有所美的光彩罷了。今天我穿了一條白色的長褲,上面是一件藍白相間橫條子的短袖襯衫,又找出一枚白色的別針,別在襯衫的領口上;白色的線襪穿好,小心翼翼地踏進姨婆剛買給我的一雙白皮鞋,看它恰到好處地附在我纖細的腳上。姨婆是祖母的親妹子,也是最會照顧我的衣著的人。這雙新皮鞋太考究,那天我接在手中時對她說:

    「姨婆,這雙鞋子太好了,您花了太多的錢了。」

    姨婆笑嘻嘻地望著我:「咱們家小姐這麼美,不夠好的皮鞋配不上呀!」說罷看我臉上泛紅,心裡暗喜的神色,對祖母使眼色哩。

    祖母常常說:「不要吝嗇財物,也不可糟蹋財物。」姨婆便能當這句話而無愧。她一生克勤克儉,一件短褂補了又補,一雙舊鞋修了又修;只要看到我需要什麼,三四個月的積蓄能在一天裡為我花光了。她常常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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