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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華嚴

    我用心的聽了半天,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誰知他最後又開我的玩笑;便賭氣登上那高地繞個大圈,向大樹那兒跑去。

    他站在水裡只是笑,慢條斯理地走上來,坐在我身邊,慢條斯理地擦腳穿鞋襪。

    「走開,不要坐在我這個惡人身旁。」我說。

    「這一刻,我是個惡人,你是個善人了。」

    「什麼都在你的一張嘴裡。」我說著,邊把吃不完的鴨腿用紙捲好,塞在食物筐的一角。拿起一個蘋果,揩乾淨後,放進嘴裡咬一口。

    「本來是的,只有你相信,什麼便都是真的。」說著他接去食物筐,看了半天,什麼也不要;只拿起我吃剩的鴨腿,剝去紙頭,便往口裡送。我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我忍不住偷笑,看它把那鴨腿吃得乾乾淨淨的,用紙包好那根骨,塞在食物筐裡。然後拿出一瓶橘子水,打開蓋子遞給我。我舉起手中的蘋果,他自對著吸管吸起來了。

    「嘴裡太鹹了吧?」我笑著問。

    「就是鹹得好,如果鴨腿不鹹,橘子水的味道會好到這般程度嗎?」

    「去你的,我不再聽你的俏皮話了。」我笑著拿起毛巾和鞋襪,又到水旁去。洗了一會兒手,玩了一會兒瀑布,然後再洗腳,把襪子和鞋子穿上。

    太陽光開始溫柔得如慈母的眼睛,風也開始緊了。水越靠在樹幹上,怔怔地望著天邊出神哩。那綹永遠不知道合群的發又落了下來,勾在廣闊的前額上。我忽然擔心起來,如果讓他單獨留在這裡,森林裡的仙女們一定會來把他團團圍住了。

    「你在想什麼?」我跑回他身旁問。

    「什麼也不想。」他垂下眼皮答。

    「你心裡有件事。」

    「我的母親要來看我。」

    「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我不知道為了什麼,每次看到她的時候總覺得不自在,好像她會提醒我許多不愉快的事。」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她要來看你,就表示她多麼關懷你。」

    「她——她來信說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同時……」

    「同時什麼?」

    他不答,低下頭去。我知道不好再問,又跑到水旁,平俯著身子,雙手泡在水裡,望著動盪的水波,想著他告訴我的童年時一樁樁悲苦的事……一隻鳥在樹上突發出一連串的怪鳴,我想到他的祖母,那個性情乖戾的老夫人,坐在黑暗的房中,像個女巫坐在黑林裡。叫聲像深夜的貓頭鷹,笑起來嘖嘖嘖嘖的。有一次,他到她房中拿了一個橘子,她執著掃帚追出來,他奔逃,摔了一跤;爬起來,掛著滿臉的血再跑。他的父親自殺後,他的祖母便瘋了,三年以後死去……

    水裡伸來一隻手,糾纏上我的手。我轉過臉去,他那受盡苦難煎磨的眼睛溫柔地望著我;那一縷根深的憂鬱,正伴著脈脈之情,向無窮盡的地帶伸展來。我捉住水面上的一條枯乾的枝椏,頑皮地打著水。凝著的影子全亂了。

    「淨華。」

    「嗯?」

    「原諒我,淨華。」

    「原諒你什麼?」

    「我常常會——抑制不住自己。其實和你在一起時,總是很快樂的。」

    「你的一切都很好。」

    「都是你好,淨華。有時候我想生命真是奇妙,也許我看到態度可怕的女人了,現在,該輪著看到你。可是我又會懷疑我是不是真的能夠這樣幸福,想你本來是一個安琪兒,可能會隨時離開我飛去。」

    「不要這樣說,水越。第一,我並沒有翅膀;其次,可怕的女人心中也有向善的小兵,可愛的女人心中也有向惡的小兵,這是剛才你自己說的話。」

    他笑了,說:「虧你還記得,我說完也就忘了哩!」

    「也許這就是你常常感覺苦惱的原因,應該忘記的往事老不會忘記,應該記住的道理又說過便忘了。是不是?你說?」

    他一翻身,仰躺在草地上,雙手墊在腦後,挺直的鼻子上有好幾點水,是我打水時候濺上的。我笑著又打了一下水,他的臉上發上全濕了。

    他掏出白色手帕揩著臉,邊說道:「你還不曾答覆我你會不會離開我飛去!」

    「你還不曾答覆我那是不是你苦惱的原因!」

    「我很難答覆你。」

    「我也很難答覆你。」我故意學他的口氣。

    他把手帕蓋在臉上,動也不動的。我喚他,不應。再喚他,答道:

    「我死了。」

    「死了還會說話?」我笑起來。

    「我的靈魂在說話。」

    我忽然怕起來,嚷道:

    「不要說這樣的話,水越!」

    他把手帕取開。問道:

    「你怕死嗎?」

    「不,我不怕死,每一個人都得死,『死』是和『生』一樣自然的事。但是,我不喜歡一個人輕易的談到『死』,這和戰士在戰場上怕死同樣的教人不舒服。」

    「說說看,『死』是怎樣的自然,我親愛的哲學家?」他聚精會神地望著我。與其說他喜歡聽我說的話,倒不如說他愛看我說話時的神情。

    「好,我說,死——」我把尾音拉得很長,他笑了。我也笑著接下說:「只是象冬天來了,樹葉從樹上枯乾了落下來一樣的自然。」

    「嗯,還有呢?」

    「從這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一種方法。這和從另一個世界到這一個世界來並沒有什麼大不同,只不過我們稱那一次做『生』罷了。」

    「很簡潔!」他笑著點一點頭,「你相信人死後還有來生或者靈魂這一類的事嗎?」

    「這自然是個難下結論的問題羅,像所有不可知的事一樣。但是看萬物週而復始的現象:冬盡了春來,花謝了再開。說我們的生命完結了有復續的方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但是,我們實在不必多花精神想著來生和靈魂的有無,就是千年萬年,能給我們掌握著的也只有『現在』。過去的永遠過去了,將來的永遠讓你等待。有的人留戀過去,有的人憧憬將來,結果什麼也沒有了。」

    他坐了起來說:「淨華,我看你將來畢業後最好去當教員,句句話都可以編入教科書裡。」

    「你說我的話都要不得?」

    「哪裡!你的話太要得了!只可惜,差了一些『人氣』。」

    「人氣?」

    「對了,『人氣』也可以說是『癡氣』。比方說,我們硬是會留戀,憧憬;還有,許許多多的各種各式的情感。」

    「你說我沒有人氣?」

    「如果說你已經擺脫去『人氣』,我怕還夠不上資格。」

    「不要以為我和你一樣心裡有那麼多拖泥帶水的情感,昨天,今天,明天;去生,今生,來生。我願做那流水,只靜靜地流。任憑狂風,暴雨;流東,流西;何處來,何處去。」我簡直相信自己是個高人。

    「如果你是那流水,那當中會有盈千累萬的氣泡。生氣的泡!」

    「見你得鬼!」我大嚷一聲揮起雙拳,不曾落到他身上,已被他接住了。

    星期六的大清早,王眉貞到我家裡來,我們約好一路到學校去。夜間落過一陣大雨,庭院中的小池漲滿了,淹了低窪的地帶一窩一窩的水。她登在竹籬門旁的一塊磚頭上,張開喉嚨喊起來。我從窗口探望出去,看見她穿著一身嫩黃色的衣裙,頭上系一條同顏色的緞結,腳上已換上一雙簇新的白皮鞋哩!我喜看人們穿白色皮鞋的潔淨相,另一面也就是告訴我,可愛的夏天切切實實地來到了。我不以為蟬鳴那樣的難忍受,如果它們能夠稍稍的通融一下,在突然停止以前,給我們的耳朵有個調劑的機會。

    「凌淨華呀!凌淨華呀!凌淨華呀!」

    王眉貞的呼喚聲並不比蟬鳴高明多少,我一面答應著對她揮揮手,一面回身盡快地接好一拉就斷的鞋帶。我這一雙換過三回底的黑皮鞋真是「任重道遠」,略帶灰色地鞋面象的白髮,怎麼好的染料都不會又治本的功用。這使我想起水越地那雙黑色膠底的皮鞋,他說他比我大一歲,我想,他的鞋子也該管我的鞋子叫妹妹的。

    我正在笑,聽見祖母問道:

    「小華,今天中午你還得在學校裡吃午飯,是嗎?」

    「是嘛,奶奶,我昨晚上不久跟您說過了嗎?」

    「你知道在圖書館裡用功我很高興,可是,也別過分了,仔細累壞了身體。你說,幾點鐘回來呀?」

    「六點鐘以前,天還沒黑\哩。好嗎?」我的臉上有些熱,避開老人家的視線,拿起筆記簿和書本,離開房間,三步並作兩步的下樓了。

    陽光照得每一窩的水亮晶晶地撲面一陣芬芳的氣息,原來牆角邊的幾棵杏花全開了。王眉貞嚷著要幾朵,我高興地兜了手帕便掐,一時便有了十幾朵。她嚷著還有多謝,眼看一塊小手帕都不住了,這才住了手。

    我們騎在腳踏車上,杏花在胸前小口袋裡發出一陣陣甜蜜蜜的香味,心裡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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