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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文 / 華嚴

    「殘忍!」他說。

    「難道你不是?」

    「住手!」

    「你先停住。」

    他果然止住了,但從地上抓起一大把碎葉,緩緩地向我手上撒下來;我感到他的修長的手的溫熱,從輕觸著我的手心的碎片傳了來。我們的頭一分分地向前俯,膝蓋一分分地向裡移;最後的一角碎葉落下地,他的額角抵著我的額角,膝蓋觸上我的膝蓋。接著,他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再把捉住我的左手的右手合了上去。

    「唱一支歌兒給我聽。」他輕聲說。

    「不,我——我不想伺候你。」

    「那麼讓我伺候你。嗯?」

    他低低地唱起一支歌,那著名的《我如何能夠離開你》。他把歌詞念得非常的清晰,一句一句的顫動我的心;我閉上了眼,心中湧起前此未曾經歷過的無比的喜悅。

    四

    從此,我們靈犀相通地尋找相見的機會,我們從來不預先約定下一次的會面;也許,為的是有些羞澀,或是,要一切發生得更自然。每當我們有過「偶然」聚在一起的散步,不管是半個鐘頭或者一個鐘頭,便心滿意足地分開了。第二天,我會想起什麼時候他要到信箱處取信,他會記得我什麼時候要上圖書館;就在這些地方我們又碰面了,像兩股小水流,愉快地流聚在一起。漸漸的,他到信箱處徘徊的次數更多了;而我呢,也似乎和圖書館的大門結了不解緣。進一步,我們在一起共享簡單的午膳,揀拾著每一刻的休息時間和每一小時的控課。再到了籌劃共度整個的下午,或是整個的假日了。

    這一個星期日的午後,水越領我到了郊外。我聽得那琮琮錚錚的泉聲,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了。透明的水簾從懸巖上面掛下來,激起銀白色的水花,平流過無數白色的卵石。成群的黑色小魚在水中游,世上沒有比它們更加自由自在的;但是,小魚是不是這麼想?我也不想變成魚。我跪在水旁,影子照在水面上。背後有古樹,枝葉茂密的遮住開始為虐的陽光,水面上望到的天空,是搖移不定、斑斑點點的。我的手能及的地方,有一方突起的石塊,水流越過向下傾瀉成一片晶瑩的小瀑布。我想像自己是一個高大無比的巨人,左手在對面山峰上拔起一棵松樹,右手在天空中捉得一朵白雲。白雲像堆積的肥皂沫,我笑了;伸手到水裡,輕輕地劃劃,想衝去那「肥皂沫」。如果我真是個巨人,這小水流將無法容納我的一個大拇指,更無緣欣賞這片小瀑布。小瀑布安靜地流,什麼也不理會的樣子;用食指向它一戳,冰涼的水分成兩半,拿開指頭一切又恢復常態。如果我只有螞蟻般大小,眼前的瀑布豈不比尼亞加拉的還有雄偉?我又笑了,因為我看見面前正有好些黑螞蟻,在小土堆上面跑,和鬧市裡的人們同樣的忙碌和擁擠。

    「怎麼,你和小魚們的談話,還沒有結束嗎?」坐在樹下的水越開口了。

    「這次不是小黑魚了,也許,螞蟻哩!」

    「天哪!女人們一定是那麼善變的,連你也不例外嗎?」

    我笑著不理會,因為,另外一些景象吸引住我了。我看見那些黑螞蟻,抬著一隻死蒼蠅,在土堆上面跑。半路裡殺出一陣黃螞蟻,截劫了黑螞蟻,雙方打起來了。我常聽人說螞蟻好鬥,但總不相信,這時見它們打得難解難分,不覺驚奇極了。看看有些螞蟻墮入水中,在水面拚命地掙扎著,和落在水裡的人一樣。我不知道它們的感覺是不是也同落在水裡的人,但看它們那樣的奮力求生,不覺失聲呼喊起來道:

    「水越,快來呀,我的同伴快要淹死了。」

    「你的同伴?」他走來水旁,訝異的問。

    「你看,它們!」我指住水面上浮動著六隻足的螞蟻。

    他笑著摘下一片樹葉,把它們一一救起,然後說:

    「你的同伴沒事了,只怕我的同伴需要一位精神科的醫生了。」

    「你看這些螞蟻,在自相殘殺,為了這只死蒼蠅。」

    「你得記住這是它們最美好的糧食。」

    「是的,當我們人類爭權奪利的時候,就像這些螞蟻;宇宙看了噁心,我們自己不知道。」

    他一本正經的閉上眼睛,嘴裡唸唸有詞道:

    「願上帝保佑我們人類,從今以後,別害我們的宇宙噁心。願上帝保佑螞蟻,從今以後,別害它們的宇宙——凌淨華小姐——噁心。阿門!」

    我大笑,直笑得覺著自己已經餓了,便走到樹底下打開食物筐,想選些什麼來吃。但是,先扯得一小角麵包,捏碎了,丟給那些戰後疲乏不堪的「勇士」們。

    「你真是名副其實的『螞蟻的宇宙』了。」他笑著說,「現在,它們搶的是麵包屑,你是不是不再噁心了呢?」

    「得了,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餓了要吃,有軀殼的誰免得了?」

    「那就是了。」他已脫去鞋襪,赤足走入水中,踏斷我的「尼亞加拉大瀑布」,說道,「就看這水,冷到我的骨髓裡。」

    「我們人類原也是可憐的。」我若有所悟地說。

    「是的,和你的同伴並沒有兩樣。」

    「我的同伴?」我一時倒莫名其妙了。

    「嗯,那些六隻足的小爬蟲。」

    「好!」我拍著手,「我的同伴也需要一位精神科的醫生了。」

    這時他起勁地踏水,這頭踏到那頭,那頭又踏到這頭。我脫著鞋子,邊掩著口笑了一笑;看他那樣踏法,在宿舍裡徘徊豈不更好?我把襪子也脫去了,畏畏縮縮地把腳放在草地上;地上有砂粒,腳底怪癢癢的。剛要走入水裡,才記起忘了一件事,連忙縮著腳趾走回頭,在食物筐中取出兩隻鹵鴨腿,這才正式下了水。這裡的水,手試並不冷,雙腳浸著,卻像冰凍般的。湍急的水流越過腳背,又是一種癢癢法。我好容易踏過一塊鰻魚背脊般的滑溜溜的長石,前面這塊又冒起一頂尖帽兒。我不敢學水越,若無其事地踏在水底泥土上。雖然這兒並沒有蛇,我可有點兒不放心,如果一尾鱔魚之類的走路不帶眼睛,就難說我的神經能夠幫忙到什麼程度。想到這裡,覺得兩腿發軟,似乎就有什麼要向我的腳上撞著來;這使我不知道怎樣前進,也不知道如何撤退了。水越在我臉孔上讀到我的困難,伸手出來笑著說道:

    「一副靈活的腦子上配上一雙最笨拙的腳,老天爺永遠是最公平的!」

    這句話是我發狠起來,自然謝絕了他的手。奇怪的是,這尖帽兒給我腳底的刺激也不過那樣。這樣我更有了信心,放大膽只管一腳又一腳的踩出去。我走得很成功,笑著誇耀道:

    「哼,瞧我吧!不相信我不會在這兒跳芭蕾哩!」

    芭蕾舞自然不會跳,但我卻一心一意地吃起鴨腿來。這鴨腿的滋味非常好,可是有點太鹹。我邊叫水越接去他的,便咬住一條筋,用力地手底一拉,沒想到腳下是塊虛石,整個身子向前傾去,正是這時候,來接鴨腿的他接上我,我一籌莫展地撲在他的胸口上。一隻鴨腿落下去,我那一隻插入他的領口裡,我正要放聲笑,忽覺得胸口被猛壓,連呼吸也幾乎舒不出來了;只是那一剎那,他放開了我。我敵不住他那深邃而又凝注的目光,心裡有氣卻只能蹶著嘴巴望到水裡去。

    鴨腿在那兒,塞在石縫裡。最糟的還是他的白領子,一大塊醬褐色的油漬。我把手帕弄濕了,訕訕地伸手遞給他,說:

    「你的鴨腿掉了。」

    「我餓了,怎麼辦?」

    「有麵包。」

    「麵包我不要。」

    「那就對不起了。」

    「想吃你。」

    「呸!我又不是死蒼蠅!」我笑著,避開他的注視,連續地踏過好幾塊石,爬上乾燥的高處坐定。雙腳懸空,水淋淋的踢呀踢的,眼前有垂楊,一條條長滿綠葉的柔枝在我眼前搖來擺去。我伸手摘下一片嫩葉,投入水中,看它在水面上旋了幾個圈兒,流去了。

    水越跟了來,倚在我身旁。我記起那塊小手帕,便問道:

    「我的手絹兒呢?」

    「在這裡。」他拍拍胸前的口袋。

    「該還我了。」

    「我要留著。」

    「可不行的。」

    「鴨腿還我,再把手絹兒還你。」他一撇嘴,模樣兒刁頑極了。

    「無賴,今天你變了,怎麼盡做無賴的事!」

    「我的血液裡本來就有無賴的成分,是你不覺察。」

    「可怕,可怕,請你離開我!」

    「但是,我體內善良的成分更多。如果有一天你會寫小說,會把我寫成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每一個念頭,每一番行為,都是聖潔無比的。其實每一個人心裡都有兩隊小兵:一隊向善的,一隊向惡的,它們常常打仗。善的一隊實力強,便是善人,譬如我;惡的一隊常常勝,便是惡人,譬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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