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華嚴
父親和母親離家以後,我的眼睛望著祖母,祖母的眼望著我;望著望著,我的淚又滿滿的銜在眼眶裡。夏天的晚上,我們的小庭院沉浸在月光和夜來香的氣息中。那棵祖父手植的榕樹又高又大,枝葉濃密得像一把大雨傘。那樹根扭結成一大塊,小時候的我可以躺在上面乘風涼;這時候的我坐在上面,穿著單衣的背靠在向左的一根粗幹上,赤裸的腳踏在向右的一根粗幹上。
「仔細給螞蟻咬著拉!」祖母總愛這麼說,十多年來也不曾改變過。
多寶姊給老人家搬了一張大籐椅,放在那反映著月亮的小池旁。池畔有一塊和樹根一樣已被我磨得光光的大石,她那一雙尖尖的小腳,毫不畏縮地陳列在上面。小池裡的金魚游到水面來,把月亮的影子咬亂了,然後迅速地一扭身,又躲到水底去。
祖母執著一把圓形的大蒲扇,在腿上拍呀拍的。端起身旁茶几上的細瓷蓋杯,呷了一口釅得和血一般紅的茶。乾癟的嘴巴「吧」的一聲,輕輕噓出一口無限滿足的氣;向後靠著椅背,圓形的大蒲扇又晃蕩晃蕩起來了。
「奶奶,再說一遍嫦娥的故事給我聽吧。」
祖母的扇子按在腿上不動了,她的頭微微傾斜著,卻是已經睡著了。
那邊,自我的父母離去後,我們把它隔開出租給一位老教授的屋裡,正發著歡笑的聲音。我躡手躡足走過祖母的身旁,向那圍著竹籬的地方走去。疏稀隙中望見老教授的四個兒女,正和朋友們嬉玩著;唱歌、拍手,還搶糖果和花生米。我們的從前是一間永遠沒有宴會的客廳,現在是長年鎖著堆放傢俱雜物的、黑漆漆掛滿蜘蛛網的地方,忽然發出了一聲巨響,這使已經出了神的我嚇出一身冷汗。接著見淘氣的大白(我們的貓)從半閉的氣窗中鑽出來,身手俐洛地跳到地上;它呢聲叫喚著,暖烘烘的頭顱往返地在我腳上擦,我俯身把它抱起貼在懷中,我的臉靠著它的頭,那豎著的耳朵觸著我的下巴怪癢癢的。熱鬧廳中的人們推著腳踏車全都出去了,隱約還聽到那面街上傳來的笑聲。竹籬門旁掠過一道小黑影,大白從我懷中躍出追蹤了去。我回到祖母身旁,拾起已落在草地上的大蒲扇,沿著面孔滾落下的淚珠,一顆一顆的停留在上面。
這年的春天好像跑得特別快,桃花剛剛盛開,夏天又已經踏到我們身旁來了。這一日簡直熱,午後的太陽在天上眼也不眨的,望得我們身上生刺。到我上完第七節的哲學課程,黃豆般大的雨點傾倒下來了。有一個同學說,傾倒下來的是老天爺的洗腳水,滿地的白沫和泥土氣味。我不管這究竟是什麼水,如果不是和王眉貞約好,四點三刻在一家電影院門口碰面的話,老天爺就算把洗澡水都潑下來也無所謂。現在,眼看時間已經不多了,從這鐘樓下面的教室前面走廊上,直到學校大門口足足兩三分鐘的路程,我能從這密密麻麻的雨陣中直淋了去嗎?我不止歎過一聲氣,著急沒有用,腳跺爛了走廊的地板也沒有用;耳聽第八節課的上課鐘聲在頭頂上響起,我期待或能遇到救星的心也開始死去了。
雨點一點兒也沒有饒人的意思,雖然它吸收了熱氣,肅清了我身上的汗,卻不知道適可而止,竟讓我換個口味領受凍寒的罪。我不禁交抱著雙臂心裡想著祖母,今天早上看我本下樓梯時,尾隨到樓梯頭來;手裡揚著我的長袖子毛衣和藍色雨衣,口裡小華小華的一逕嚷。我只怕跑不快,心想:老人家什麼都好,就是太嚕嗦。既然知道今天天氣熱,還要人再帶毛衣活受罪。至於雨衣,這樣子的大晴天帶雨衣?不是十三點也是神經病呀!也許我並不是完全不贊同她的意思,我更緊的抱住自己的身子想,只因為在那完全相反的情況下,懶得去理我相信並不會發生的洩氣的事罷了。
「告訴你呀,『春天孩兒面』,說下雨就下雨呀!」
悔不該把我的「全能預言家」的「金科玉律」一概抹殺。當時我邊笑邊打開竹籬門,口裡還嘟囔了一句:
「我敢擔保今天的天氣跟您老人家的臉孔一個樣,說什麼也流不下半滴眼淚的。」
這已是四時又二十七分了。我不能只是空想,而沒有一些實際行動了。也許我可以跑上二三十步的路,到科學館裡面瞧一瞧,有沒有熟悉的同學在那兒做實驗。這希望只怕並不大,我卻不妨一試。主要打定,俯身把淡藍色長褲腳管挽上兩三寸。一隻長帶子的手提包,像小學生背書包一樣的背起來。拿起放在欄杆上的三本厚書頂在頭上,兩腿彎彎量量力,準備從走廊上跑下到甬道,然後向左拐彎向目的地去。當時我不覺察自己過分緊張,其實從走廊上下了六級階層到甬道上盡可不必跑,但我一心只想著眉貞在戲院門口等著那副焦急的模樣兒,一分鐘過了又是一分鐘,恨不能把自己變成一支箭。另一面,甬道上固然沒有雨,卻也不慮遇著人:我等了這半天,連個拿著雨傘的鬼都沒看見。我又歎了一口氣,略沉著頭,像一個賽跑選手等候鳴槍的姿態。按交通規則,我這時應該來一個大轉彎;但是,如果我不節省時間來個小轉彎那才有鬼哩。一、二、三!說時遲那時快,哎喲!我真的撞進一個鬼的懷裡了嗎?三本厚書砰地散落在地上,幸虧又它們,我的腦袋只那麼震一震。定神一看,這個倒楣的人皺著眉,撫著胸大約胸口十分痛。天,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同學!
「我沒有想到你就是這時候從這兒經過。」我舉手一掠額前的發,心裡很抱歉,卻說不出抱歉的話。
「我更沒有想到你就是這時候像一列火車樣地從上面衝下來。」他的眉心還是結在一起,兩眼發著冷冷的光。
我倒抽一口涼氣,咬著下嘴唇,把地上的書本拾起來。一抬眼,這人已自向雨中走去了;那方向大約是男生宿舍。我拾回目光,卻又忙地向他望去,喲!他手中可不正是握著一把黑色的大雨傘嘛!我無暇也不讓自己多想什麼,連忙大聲呼喚道:
「喂,喂!請你等一等好嗎?」
他立定腳步,遲疑了數秒鐘,才回過身來。頎長的身子不進不退地釘在那兒,雨水打得他的橡皮長統雨靴又黑又亮。
「你,還有課嗎?」
「你有事嗎?」他的黑眉毛向上揚開。
「不,不是,我是想,如果你方便的話,送我到校門口搭校車,我沒有帶雨衣哩。」
他不則聲,走近來,把雨傘交給我,說:
「原諒我不能送你,因為我還有一些事。」
這倒使我為難了,我能讓別人把傘借給我,而他自己去淋雨嗎?但他倒不牢我費心,早又大踏步向雨裡走了。我撐著他的又濕又重的傘立在甬道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呆了幾秒鐘,回身快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再轉過頭來大聲呼呼道:
「喂!喂!請你等一等好嗎?」
他的腳後跟一旋轉,十分不耐地略傾著頭望著我。那豐盛的黑髮已濕成一片,雨水沿著前額流過他瞇起的眼睛、鼻子和嘴角。
「我還是把傘還給你吧!」
「就是這句話嗎?」他一個轉身又去了。
「喂,慢著!我明天怎樣把傘送還你呢?」
他舉起右手自前額向下一抹,抹去臉上的雨水,這手順勢一揮,邊走邊說:「放在信箱那兒吧。我姓水名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信箱三O三號。」
我握住雨傘在雨中走著,心裡暫時並不惦掛王眉貞怎樣在戲院門口咒罵我。我惦掛的是:如果這個水越回去時,不趕快洗一個熱水澡,怕會得一場嚴重的肺炎症。
我想乘的一輛校車已經先一步開走了,只好穿出公園,到電車站上,擠上一輛已近客滿的無軌電車。這時候,這把雨傘可成個大累贅,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它安頓在一個不致於弄濕別人衣服的角落裡。車子左彎右轉的疾駛著,我雙臂交疊抱住那三本書。四周圍的肉屏風把我緊緊地圍困住,如果我想鬆弛全身的肌肉,管保也不致跌倒地上去。最苦的是後面一位仁兄的大蒜氣味,我忍到不能再忍,便自怨為什麼有著一隻見鬼的鼻子。前面那家大鐘表公司的招牌上掛著一隻大鐘,上面指著四時五十三分。車子再向前數丈,便是我下車的時候了。這裡是一個大站,車還不曾停,便有仁兄仁姊們從裡面爭先恐後地殺將出來,雙肘齊張,震得我的胸骨發痛,雙臂鬆開,三本書全都失落下去。我無法彎下身子去拾起,心裡的懊惱也到了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