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羽柔
看看手錶,下午了,山裡天氣多變,昨天才下了一場大雷雨,今天太陽又融融的高照著。
他坐在床邊量體溫,服下自己準備的退燒、消炎藥,再一瘸一拐的從床上跳到大書桌前,略略整理雜亂的資料,忽然發現其中缺了一張茯苓草的繪圖資料。
一定是穗穗拿走了,他得意的笑了笑。「就算拿走茯苓的資料,也不可能在短時間找得到,更何況她才從城市來到這裡,什麼植物在她的眼中都只是雜草而已。哼!我才不相信她找得到。」
此時門外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顧葉夫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結伴而來的「山中四人組」。
「大鬍子哥哥,我們從家裡帶了一些吃的……」游美麗從懷裡拿出一塊撕得不甚平整的麵餅。
「我這裡有一隻山雞腿,是我爸爸抓到的,外婆叫我拿來的。」小吉怯怯地遞上用紙包裹的食物。
「我們這裡也有一些野菜……」大山和石頭必恭必敬地送上。
他們的舉動明顯地不尋常,顧葉夫道聲謝,收下後問:「奇怪,你們今天幹麼這麼慇勤啊?其實你們不必送食物來,我這裡還有很多糧食,餓不死的。」
「是那個恰北北姊姊說你行動不便,交代我們要記得照顧你。」大山說。
「是啊!雖然你自己就是醫生,可是生病起來也需要別人照顧啊!」
「那個恰北北姊姊說,你要是病死了,我們全都要負責。」小吉有點害怕地說。
游美麗推開所有的男生,直挺挺的站在顧葉夫旁邊,神情顯得相當不悅。「我才不要負責呢!都是她自己的錯,竟然還怪我們!城市來的人是不是都像她那麼奸詐啊?」
「美麗,你忘了我也是從城市來的?你說,我奸詐嗎?」顧葉夫微笑地說。
游美麗愣了愣,急忙搖頭。「大鬍子哥哥是例外,有木裡的人都很喜歡你,我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回去,可是……哥哥,你說!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她是不是像上次來這裡的女人一樣,要來把你帶走?否則她幹麼這麼關心你?」
「她叫殷穗穗,我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關心我。」顧葉夫深知對付小毛頭的問題,有時候裝作不懂或是否認到底,反而比較沒有麻煩。
小吉有些懷念的說:「那她現在去哪裡了?怎麼還不來看你?她會再回來嗎?我還滿想她的。」
山裡的小孩天真又淳樸,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虛偽和假裝,只知道真誠的表達自己的感覺。
「我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回來。小吉,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她和我一樣都是從大城市來的,那裡人潮擁擠,隨時都可能遇見熟悉的人,可是我們卻從來沒有見過對方--但是在這裡,這麼大的山、這麼多的樹、這麼少的人,她卻在我面前出現兩次,你說……緣分是不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念她,不要難過,或許你們以後有緣會再見面的。」顧葉夫認真的回答小吉。
小吉搔搔後腦,滿臉疑惑的說:「大鬍子哥哥,你在說什麼?我還是聽不懂耶!你還是沒有告訴我,恰北北姊姊會不會再回來?」
顧葉夫笑了笑,抬手看看腕上的表,喃喃的說:「還有一個多小時,如果那個恰北北姊姊沒有回來,我們就全都解脫了。」
一個小時後。
顧葉夫專心的坐在書桌前寫著山中的心情,渾然忘了他和穗穗約定的時間已經快到了。
一年前,原本在紐約醫學癌症中心做交換研究醫生的他,剛從美國回來,醫途一片光明,可是他卻揮別家人,來到了有木裡這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隱居。現在,他的心情已經可以平靜的回憶許多過往,雖然偶爾還是會揪心痛苦,但是已經漸漸習慣了這種感覺。
他手上的筆停了下來,臉上帶著傷感和無奈的微笑。誰知道呢?一年前他還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以為自己已經擁有男人最想要的兩樣東西--事業和愛情。可是一夕之間,所有的美夢都被打碎了--
他至愛的女人在一場車禍中過世,他的世界從此再也無法相同。恍然之間,他感到人世真的無常,這個天地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夢境,人就像幽幽恍恍在這夢境中的幽靈,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叫做失去?什麼才是擁有?沒有人能夠定論,沒有人有確切的答案。
而在這裡……雖然離人群很遠,但卻是距離真實很近的一個地方。
突然,一個人影如龍捲風般的席捲進來,顧葉夫身體一震,手裡的筆幾乎要從指間滑落。
「你……」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眼前的殷穗穗綁著馬尾,鵝蛋臉被陽光曬得通紅,胸口快速起伏,呼吸急促,嘴唇顫動,但一時間還發不出聲音。
她顫顫地從左手的袋子裡抓出一把野草,伸出手來,掌心大大地攤開在他面前。
那綠中帶黃、一小顆一小顆圓圓滾滾的果實,像一顆顆長著短髮的小頭,青黃裡帶著些微白髮的藥草,就這樣安安穩穩的躺在她的手上。
顧葉夫先注意到的,是她沾滿泥土的雙手,連指甲都塞滿了黑色的泥垢。他再仔細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綠草,那真的是「茯苓草」。
「茯苓草、茯苓菜,菊科。別名豬菜草、魚眼草、一粒珠。春至秋季開花,幼苗及嫩莖部位可當蔬菜料理,是台灣山中野味之一……沒錯吧!這就是茯苓草吧?這種雜草還真看不出有這麼多名堂,拿去!這張紙還你了。」穗穗倒背如流的說出繪圖上的註解,而後從褲袋裡掏出已經有了層層折痕的破黃紙張,小心的攤開來,放回她拿走的地方。
她還穿著昨天換上的過大衣服,身上滿是泥濘,臉頰還有幾道被野草劃過的傷口。但她渾然不覺自己模樣狼狽,只是緊張的四下張望,看不到想找的東西,急忙回頭問:「現在到底幾點了?你的房間怎麼一個鬧鐘或掛鐘都沒有!」
顧葉夫沒有說話,就這麼怔怔地欣賞著她的模樣,有種自然的原始美,令人感動的沉醉其中--
「顧葉夫!看到了沒有?我找到了啊!而且還找了一大袋都是!你記得我們的賭局吧?我的手錶丟掉了,你快告訴我現在到底是幾點好不好?」
他的心不安的蠢蠢欲動,很想硬下心腸大聲嘲笑宣佈:「哈哈哈!你輸了!」
可是,那沉重的喘息聲、那一雙水靈的大眼、那殷殷期盼的神情,都讓他想說出口的話又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他清清喉嚨,撥開長袖,看看手腕上的表,看似很不甘心的回答她:「現在時間是……四點四十分二十五秒。」
「啊--我贏了!我贏了!」
穗穗從原地高高的躍起,表情有種解放後的快感,全身瞬間放鬆,像重獲了永生的力量。
他悶悶的不說話,回頭看著桌上的文案,每個字都好像跟著殷穗穗一起在跳躍。
沒有人看出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內心封閉許久的感情,已在這剎那間風起雲湧的作亂起來。
「顧葉夫,這表示我可以留下來和你一起做義工,對不對?對不對?太好了!我明天就回民宿打電話告訴我爸媽,再把東西收拾好,還有……我要托家人把我的東西請人運過來,還有……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現在先讓我睡一覺……」
「你從昨天找到現在?」他不敢相信的問。
「是啊!昨天我離開的時候,就先回民宿吃了一大頓晚餐,聯絡我的家人以後,還買了手電筒和很多電池,開始從山下沿路找到山上,我告訴你,我膽子超大的,這點小事一點都難不倒我,只是我沒帶手錶,找到這玩意的時候,我急著死命跑回這裡,還差一點迷路了呢!」
「你真的是瘋了!」
「我是啊!我爸媽都叫我瘋丫頭。嘿……顧葉夫,這種挑戰生命極限的方式,你應該不會反對吧?」
他抿抿嘴,斜了她一眼,拒絕回答。
她笑了笑,疲憊不堪的走到床邊,掀開被單就想鑽進被窩。
「喂!你那麼髒還想躺下去,我有說你可以睡這裡嗎?」顧葉夫大聲喝道,想阻止她的行動。
她掩口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沒關係啦!床單髒了我來洗嘛!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我不介意……我好累,從昨天出去到現在,一直都沒有睡覺。」
「別忘了我還在生病耶!我也需要休息……」他有點無力的阻止她。
穗穗作勢倒下的身體又挺了起來。她差點就忘了,但看他好像很有精神的樣子,應該不必擔心他吧?
「你看起來很好啊!死不了的,拜託……讓我睡一覺,有什麼問題等我醒來再說吧!」
說完,咚的三賢倒頭躺下,不到半秒的時間,就發出沉沉的呼吸聲,留下一旁目瞪口呆的顧葉夫,怔怔地看著腕上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