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惟櫻
「我吃了。」沒指望她動手收拾,羽山正人認命地捧著一個大盆子向廚房走去。
現在他和煉雪住的是他前兩年在紐約處理某項家族事宜時買的。很喜歡這種公寓每間房子都高大寬敞,不像日本,即使是羽山家傳統的老屋,也因極具本土風格過於注重精巧,而失去了這種開闊、自由的感覺。他直覺煉雪會喜歡。
「就吃那麼一點點?你沒有特別喜歡吃的嗎?」蹦蹦跳跳地跟著他走進廚房,她不敢置信地大嚷。
「我一向吃得不多,而且不像你這麼挑食。每種嘗一點我便飽了。」認真地看著新購的洗碗機的說明書。沒告訴她自己是第一次做家事,飯萊也是照食譜、按她的口味做的。不知道為什麼,不願意叫幫傭來這裡。
「我來試試。」自告奮勇地走向洗碗機,按幾個鈕。羽山正人措手不及地看著她自信滿滿的舉動。
「轟隆隆……」機子動起來了。
「這個……有這麼大聲嗎?」羽山正人小心翼翼地看著上下震動的機器。
「洗碗會沒有聲音嗎?」很鄙夷地瞥他一眼。果然是公子哥,不僅百姓生活。
「聲音……有點怪。」不敢放鬆地盯著機器,承認自己對這個一竅不通,她似乎很專家的樣子,應該是沒問題。只是洗碗機的聲音都這麼——令人心驚肉跳嗎?
「杞人憂天。」很優聞地倒好一杯羽山正人手工搾的橙汁。喝一口,啊——美味!
「咯登。」洗碗機不動了。
「你看,洗好了吧?」得意洋洋地放下被一飲而空的杯子,煉雪笑看著他。
羽山正人不置可否地試著打開洗碗機。
「啊——」煉雪發出感想。
機櫃內,一堆碗盤碎片。
「再買吧。」先溜為妙,看著他變得有點怪異的神色,不走才怪。
「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斜斜地躺在客廳沙發上看書的煉雪見羽山正人終於從廚房出來,馬上問道。
「什麼?」對於她的破壞能力,沒有銘記歷史的深刻教訓,是他自己的失誤,羽山正人已有了這層覺悟。因而見她先發制人的提問,也不以為意。
「你沒什麼特殊的喜好。不,應該說,你沒有真正喜歡的東西,從吃的東西、穿的衣服,到工作、業餘愛好,你完全沒有自己的特別意願。」早在吃飯的時候就想和他討論這個問題了。「你沒什麼個性!」未了,再殘酷地加上這句打擊。
「我只是個實用主義者。實用,這是我最明顯的個人要求。」羽山正人的臉仍是波瀾未興,淡淡地回了一句。
「隨你自欺欺人。」她一直覺得他只是羽山家的傀儡,但這話打擊力度似乎太大,他肯定不會承認,她只好閉嘴。
夜深人靜,羽山正人靜靜地坐在書房裡。桌面上擱著沏好的茶,茶己不知涼了多久。
「你沒有真正喜歡的東西。」
「你沒什麼個性。」
「你自欺欺人。」
那張或許不知天高地厚卻也不僅保留的臉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他的自律、他的穩重,他在所有族人眼中的好,在她看來卻是沒有個性。
這是一雙真實得容不下一點虛偽的眼睛。
他是在自欺欺人,欺自己,也騙他人。
他只知道自己必須永遠堅持下去,對自己的責任他水不會放手,他永對羽山家族不離不棄。
而他人要的,也就是這份宗主對家族的忠誠。
所有的人都堅待他的忠誠,只有煉雪不要,她說這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有什麼不好?
羽山家會有一個嚴謹穩重的宗主。
知子會有一個溫柔的丈夫。
還有,他的孩子會有一個可靠的父親。
大家都會過得很好。
他自己好不好,這滋味一個獨嘗便夠,何必拿出來宣洩?不,是絕不能洩漏半分。
為自己,以完全的自我做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便是愛煉雪吧!
只是這件事是對他人毫無意義的,即使是煉雪也不會懂,只有他自己知道便夠了。
夠了,愛過了這麼一回,換來了一生的相思。
有這份相思,他便不再孤單了。他有了足夠的力量去自欺欺人。
他不要真實。
真實只令他回想起今生第一道永不磨滅的傷痕——父親的背叛。
那時,他還是個孩子。
第四章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十歲的羽山正人對著躺在床上的蒼白男人大吼。
他溫柔、冷靜自持的父親,為羽山家在這個日新月異的社會打下更為堅實基業的男人,是全族人尊祟的宗主,他自小便引以為傲的父親。
「正人……咳咳……你還小,不會懂的。」血從男人的嘴角溢下。
忍著為他擦拭血跡的衝動,羽山正人倔強地站在原地。
他怎麼會懂?怎麼能懂?全族的核心人物,有妻有子的一家之主,居然會和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私奔,背棄了責任、忠誠,換來了一個被拋棄的下場。當他被不知名的人送回來時,已經奄奄一息了。
「你後悔了?」殘忍地問著這個男人,羽山正人已決定要將他從生命裡刪除,他不要認一個視忠誠為無物的人為父。
「不——」緩緩地搖頭,男子看向兒子的眼光卻是理解和溫柔的。
「我只是不想再自欺欺人,我要的不是這種生活,我也給不了別人所要的生活。每個人要的只能自己去爭取。」男人再緩緩地說道。他知道現在自己是迴光返照,恐怕是最後一次說這麼多話了。但他必須說,正人這孩子在羽山家族的教育下長大,本性又固執善良,將來會很苦的。
「你只是為了愛她才背叛了我們!」羽山正人大吼著。什麼自己的生活,他只知道從前的生活很好,而父親卻為了一個女人背叛了一切。
男人的臉上浮現了溫柔而幸福的笑。
「不,是她教會了我做自己……」
好倦,恐怕得去另一個世界愛她了。
她教會了他愛,也教會了他怎樣做自己。
愛情沒有所謂的忠誠與背叛。
只有真實。
真實地愛或不愛。
她愛他時,是真的;她不愛他時,也是真的。
遺憾只在於自己生來病弱的身子,否則他一定再次爭取。或者只是靜靜地守著她,直到有一天她再愛上他,或者他不再愛她。
至少,要真實。
「記住……真實……」
男人喃喃地念著,靜靜地逝去了。還有很多話想對兒子和他人說,可惜只有讓他們自己去領悟了。
「真實?」
羽山正人諷刺地一笑。
「真實」只是父親自私的代名詞,一個虛幻的夢,令父親背棄了整個世界的夢。
他永遠也不會懂得父親。
曾恨過他,見母親歇斯底里地跪在地上求他不要走時,深深地恨著他。他怎麼能?怎麼能令這麼多愛他、依賴他的人絕望至此,只是為了一個女人?
可父親說是為了做自己。
做自己嗎?
他想自己有點明白,只是仍無法原諒。
愈無法原諒父親,便愈恨自己。
在心靈上,他有了第一次的背叛。
但,這是罪。
他永遠只會是個好宗主、好丈夫、好父親。
他寧願不做自己,也永不負他人。
「拜託,不要搞這些恐龍年代的東西好不好?」三天禮儀課,四天化妝課,五天會話課,早上背背文學,晚上記記音樂……瞪著行程表上密密麻麻的安排,揀雪挫敗地大叫。「你要打交道的是上流社會——」羽山正人很耐心地開口。
「我不是在這所謂的上流社會找女婿嫁人,我只是和他們做生意。錢,錢才是第一要素,只要我給他們帶來利潤,我就算穿乞丐裝、說土星話,他們都會讚我有格調。」一口氣說完,她直視著羽山正人,打算先禮後兵。再和這個老八股講不通,她自有她的非常辦法。
「你有了自己的方案?」
知道她認得很明白也會自己打理,那張行程表只是他私心裡希望能幫她打點一下而已。看她一身奇奇怪怪的打扮,倒是挺能融入紐約的街頭。在日本那麼引人側目,現在看著也覺得有些順眼了。
只是,她能不能穿多一點啊?
不能,理智先給了他答案。
她向來隨心所欲,那些外在的東西就不再管了。看她似乎對在這裡發展胸有成竹的樣子,令他有點慰藉。
只是,她似乎是天生來撥自己冷水的。
「沒有。」
「你說沒有方案是什麼意思?」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羽山正人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一臉無賴的人。
「字面上的意思。」皮皮地回他一句,吞一口霜淇淋,嗯,好味道。
「那好,基本的構想呢?」羽山正人只有退而求其次。
「沒有。」爽快地給了個答案。哇,人皮面具變色了。煉雪馬上換上誠懇的眼神,「我真的沒有想法,怎麼辦呢?」「真誠」地直視他。
「找你感興趣的呀!」不自在地移開眼神,羽山正人的聲音放軟。
「問題就在於沒有我感興趣的。」她是真的很苦惱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