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蕭羽
正文
是白天吧,但屋內青紗暗垂,遮住了連天的日光,幽幽的,莫名地令人傷懷落淚。
屋內的女孩坐在床上的冰簟上,清清涼涼,卻毫無喜氣。
她是入梅,坐著的卻是她的好姐妹真娘的冰簟。真娘忽然暴病身亡,這風塵女子中又少了一個慧質蘭心的苦命人,不知是喜是悲。
這時,門口一陣急切的敲門聲。
入梅披了件外衣,裊娜的身影款款步到門口,拉開了木門。門口站著一個風塵僕僕的男子,手裡拿著一方絹帕,正在抹著額頭的汗。見入梅開了門,連忙把帕子收起來,整整衣襟,有禮地說道:「是入梅姑娘嗎?」
入梅冷冷地瞅著他,看的那男子忍不住掏出帕子,摸摸頭上的冷汗。不知是哪裡得罪了這個姑娘。
「小生,小生。」他剛說兩句,乾脆就瞪著地面,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我說秦約秦公子,才幾天就不認識我了嗎?」入梅一手叉腰,一手抓著門板,道:「小生個屁!我認識你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嗎,你想和真兒逍遙快活,還想在我面前裝蒜!告訴你,本姑娘不吃你那一套。識相的就把真兒給我叫出來,我要當面問她個明白!"
秦約悄悄地退後兩步,道:「入梅姑娘,真兒去了呀。你忘了,還是你讓人給我送的信啊。」
「我當然知道!"入梅一把抓住秦約的衣領,拉他進門,「砰」的一聲把門給甩上。
「入梅姑娘,你,你這是——」秦約緊張地結巴起來。
入梅一張俏臉氣得通紅,道:「你給我說清楚,你和真兒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秦約的表情黯淡下來,道:「姑娘這是和我開玩笑嗎,真兒已經去了,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還能怎樣?我這就要去真兒的墓前,對她發誓,我這一輩子再不娶妻。」
秦約歎了口氣,臉上籠著憂傷,「我真是沒用,若是能說服母親讓我早點來,真兒也許還好好地活著。」
入梅先還認真地聽著,到了後來實在是忍不住,朝著秦約吼道:「閉嘴!」
秦約撫摩著手中的一面銅鏡,這是當年他初識真娘時送給她的一件古物。如今睹物思人,能不傷心,此時只恨自己不是騷人墨客,無法即刻譜出一曲詞,將心中曲曲折折的心思說個清楚明白。
「入梅姑娘,以後沒有真兒陪你,你一個人小心點。我雖然常在洛陽長安兩地,無能照顧你,但好歹在金陵有三兩朋友,你有什麼麻煩就去找他們吧。」
「呸!"入梅生氣的表情略有鬆動,「我好端端的,哪裡來的麻煩!"
「沒麻煩當然更好。」秦約傻傻地賠笑著,將銅鏡藏進懷裡,便要走。
入梅喊住他,道:「告訴真兒我們永遠都是好姐妹!」
秦約一副為難的樣子,像是對入梅懷疑真兒沒死感到無可奈何。他摸摸懷中的鏡子,道:「我去給真兒上墳,一定把話給帶到。」
入梅氣結,怪他怎麼也不肯承認真兒沒死,卻也拿他沒法,只恨得沒立刻拿棍子將他掃地出門。
秦約乖覺地看出入梅的火氣節節高昇,腳底抹油,三兩下便竄出門外。
入梅也沒追出去,一個人站在院中,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兩天了,她還是堅信她的好妹妹真娘沒有死。
如果她沒死,她去哪裡了呢?
三年前的夏天,真娘還是金陵一帶頗負盛名的姑娘。她雖然不是容貌最出色的,才華也不是最出眾的,卻有一份溫柔敦厚讓人心儀,比起那些高傲的姑娘她贏得了更多人的歡心。
身在青樓,難免有落落寡歡的時候。
今日入梅陪客去了,真娘一個人待著。日光正好,她卻發著呆,想起那個男人。
她見到他是在一次宴會上,她給足了主人面子,親自前去為眾人彈唱,據說這麼興師動眾,就因為主人的至交好友秦姓公子從洛陽遠道而來。
那次她唱得很賣力,眾人也很開心,惟獨秦公子沒有特別的表示,他只是有禮地稱讚了幾句,誰都聽得出來他不過是在說客套話。
真娘倒也沒生氣,只是想,這位公子不是尋常人。不是心存鴻鵠之志,就是懷蘊田園之趣。值得結交的。
主人提出過幾日再請真娘過府,真娘答應了。秦公子卻說他那天另有要事,不能奉陪。主人心中失望,卻還是希望秦公子能到場。真娘便說換個日子,請兩位公子去她家裡坐坐。主人答應了。秦公子不便再推脫,起身答謝了主人的好意。
隨後,真娘款款離去。
回來將此人說給入梅聽,入梅開心地說她動心了。動心嗎?那人長得眉清目秀,風采卓然,卻非官場中人。滿腹才學,卻無意於仕途,可見是個怪人。
喜歡這樣的人好嗎?真娘的秀眉輕蹙。
那天兩位公子來了,她把家裡特地收拾得清新雅致,又將自己的幾副畫送去裱好了掛在牆上。案几上放著她親自沏的茶和忙活了一天做出來的點心。任誰看了都知道她的用心。
秦公子有些吃驚地看著她,似乎是沒料到她也是這樣一個溫柔婉約的人。傳言雖在,他總是當成故事聽聽的,從未當真。
真娘滿意地笑著,拿過一張七絃琴,彈起一曲流水。
指尖流淌出涓涓的水,也流露出這個青樓女子高潔的心。
秦公子點頭不語。那位主人家,張公子卻道「真姑娘先前可是藏了私的!」
「公子此話如何說起,」真娘笑問,果然是巧笑倩兮。
「當日在我家裡可沒有這般的動聽。」
「公子是和我說笑呢。這曲子哪裡適合在那裡彈呢?若是彈了,只怕大伙要怪我故作風雅了。」真娘心知張公子不過是開玩笑,大家彼此都是相熟的,心知肚明。
張公子轉頭問著一旁靜默的秦公子,道:「景沖,你看呢?"
「好曲好人。」秦景沖只丟下四個字。
真娘觸到他認真的眼神,不禁心口一動,笑容斂去三分。
「真姑娘還不知道吧。」張公子說道,「我這位賢弟姓秦,字景沖。」
真娘起身把琴放在一旁,拿來了茶壺給兩位公子添茶。
秦景衝開口了:「在下單名一個約字。」
真娘也煞有介事地說道:「小女子姓吳,名真娘。」
三人相視而笑。她說的都是眾人皆知的事呢。
過了一會,閒聊之後,張公子的家人來報,說是家裡有事請他回去。張公子起身告辭,囑咐真娘代他好生招呼秦約。
兩人對坐著,有一會沒有開口說話。
是秦約先開口,道:「姑娘為何定要在下來此呢?」他是說當日推脫掉的事讓她給拉回來了。
「小女子受張公子照顧甚多,請他來家裡喝杯茶也是常情。至於連帶著秦公子也來了,無非是我想讓張公子更盡興罷了。」
秦約對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又問道「姑娘可有字?」
真娘的眼對上了他的,清澈的眼裡閃動著好奇:「沒有。公子有意為真娘起一個?」
秦約道:「姑娘這樣的才華和心地,若是少了字顯得可惜。只是在下才疏學淺,實在不知為姑娘起什麼樣的字為好。」
「那便算了。我也沒那個興致。」聽他又是推脫,真娘的好心情剎那間全沒了。
干坐了一會,秦約也告辭了。真娘沒有挽留他,送他出了門。關上門的時候留意到秦約最後的一縷眼光正盯著她,便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
關上門,背靠在門上,心中暗想著,這個秦約必定老奸巨猾。
她甚少這樣心浮氣躁,恰逢敲門聲再次響起。她沒好氣地拉開門,正待挑眉問道,卻發現是秦約去而復返。
「秦公子有什麼事嗎?」她柔著聲音問他。
他好笑地看著她,道:「我忘了東西在姑娘這裡,特地回來取的。」
「什麼東西?」真娘讓他進來,跟在他後面進了屋子,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什麼東西。他似手沒帶東西過來啊。
秦約不急不忙地坐下了,從懷中拿出一樣東西,用布包得好好的,道:「其實在下有樣東西想請姑娘代為保存。」
真娘也坐了下來,問道:「多謝公子信任。」
秦約把東西交給她,示意她打開來看看。
一層層褪下布,露出了一面古鏡。確實是古鏡,一看上面的花紋和顏色就知道至少是秦漢時的古物了。
這個東西說貴重也貴重,說無足輕重也行。最重要的是,為什麼秦約要寄放在她這裡。
秦約沒有多說便匆匆告辭。
真娘帶著滿心的疑慮緩緩地關上門。
她一直把鏡子小心地收著,想等到秦約回來的時候還給他。
她雖然很喜歡那鏡子,卻明白那終究不是她的東西。
約莫一年,秦約似是將鏡子忘在這裡,一直沒有來取。
真娘和往常一樣,彈曲弄人,總有些意興闌珊。
再見到他的時候已是秋天。
他敲門,她應門,讓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