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靳絜
王寶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妗娣她……她並沒有得什麼絕症。」
「什麼?」王寶進的話像是當頭一棒,敲得車子良無法思想、無法言語,但很快地,他身上每個細胞都忿怒起來,他被欺騙了、愚弄了,難堪忿怒的情緒幾乎扭曲了他的臉,礙於面前坐的是泰山、泰水,他不便大發雷霆,硬是將難聽的話嚥了下去。
「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聯合起來欺騙我?」他空洞的聲音裡滿是絕望,一種無力回天的絕望。
「子良,你不要怪我們好嗎?我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王母忍不住聲淚俱下。她不知道車子良將有什麼反應,他會報復他們嗎?他會不會做出什麼對女兒不利的事?她原就不贊成丈夫說出真相,現在該如何是好?
「子良,我們對你感到很抱歉,我知道你現在心裡很生氣,覺得我們做長輩的人居然聯合女兒一起欺騙你,很不應該。」王寶進不勝唏噓。「不過,我也請你試著站在我們為人父母的立場替我們想一想。我們只有妗娣這麼一個女兒,為了你,她可以自殺,若她真的死了,我們兩個老的情何以堪哪!」他說著不禁也老淚縱橫。「我們不想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可是,你們不必騙我呀!」車子良幾乎吶喊出聲。
「不騙你,你會答應跟妗娣結婚嗎?」王母語帶哽咽地問。
車子良啞口無言,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如果是在另一種情況下,自己還願意娶王妗娣為妻嗎?沒錯,王妗娣是不該以他的終生幸福為餌,誘他上鉤,說什麼先跟她結婚,日後便可以跟范姜明葳永遠在一起。可是就算他早知道王妗娣根本沒有罹患絕症,他就真得能逃脫得了嗎?她動不動就尋死尋活的,教他整日提心吊膽,來自父親根深柢固的報恩觀念和壓力,在在都容不得他擺脫這樁婚姻的枷鎖啊!王妗娣的做法,只是讓他在心中還存有一線希望,讓他還沉醉在等待黎明的甜蜜夢幻之中,他以為等待終有結束之日,他真正的幸福指日可待。
他在心裡冷笑一聲,她的確有毀滅他的能力,他所有的希望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全數銷毀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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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年度,費家齊應聘回母校教授西畫和西洋美術史。重回教職的工作軌道,紛紛擾擾的事情席捲而來。他在畫室和學校之間奔波著,時序已是秋涼時節。
有時,他發覺時間像一條鎖練,令人無法掙脫,可是偶爾和范姜明葳短暫的相聚時光,讓他不得不承認時間又像一條珠練,使人光華耀眼。不管他的時光隧道有過怎樣的傳說、滄桑或者變化,現在他駐足之處是他最深深眷戀的。
十月的連續假日,他和范姜明葳抽空做了一次南台灣之旅。
假期不長,他們只能在墾丁和鵝鑾鼻稍作停留。去哪裡對兩人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可以共度一段獨處的甜蜜時光。
為了節省時間,范姜明葳決定搭飛機到高雄再換交通工具到墾丁。她事先托朋友幫她買了機票、訂了飯店的房間,一手包辦這趟旅遊的細節。
在凱撒飯店CHECKIN時,費家齊發現她只訂了一個房間。
「你只訂了一個房間?」進了房間,放下行李,他才瞅著她問。
「這樣比較省錢嘛,反正有兩張床。」她雖然理直氣壯,心裡坦蕩蕩的,但還是躲開他霍霍有神的目光。
他進了浴室。
見他不作聲,她悻悻然坐在椅子上。她只是想省些費用,有錯嗎?他那樣子好像很不以為然,他是不是認為她太大膽了,或者說他覺得她是個很隨便的女孩?
「休息一下嗎?還是現在就出去?」他一走出浴室便問道。
「隨便。」她悶著聲說。
「我看你是有點累了,先休息一下好了。」他把她的悶悶不樂當成疲倦了。
「隨你便」她的口氣更差了。
這一句讓他聽出些不對勁了,他走近她,悄聲問道:「怎麼了,什麼事不高興?」
「沒有!」
他在床沿坐下,面對著她,端詳她漲紅的臉蛋,小心翼翼地問道:「生我的氣?」
她是生他的氣,此刻他溫和爾雅的態度更令她火冒三丈。「你不必這麼溫柔地跟我說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
他愣了一下,依舊和顏悅色。「你以為我在想什麼?」
她狠狠地盯住他的雙眼,似要洞察他的心思。「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隨便?」她按捺不住,還是說了。「因為我只訂了一個房間?」
原來她為這個想法生氣,他如釋重負地笑了。「原來你氣這個啊。」他搖搖頭。「我沒那麼想。」
她還盯著他看,想判斷話裡的真實性到底有幾分。「那你剛才為什麼不說話?」她的語氣已經軟化了許多。
「我覺得你太單純了。」他輕笑一聲。「而且我沒把握自己是不是真君子,你以為呢?」
「你……你可惡!」她的氣已經消了,但是依舊羞紅著一張臉。
他站起來將她拉到窗邊,攬著她的肩欣賞著窗外的景色。
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和他手中傳來的溫暖,漸漸地安撫了她的情緒。輕輕地,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深深陷落他編織的情網之中。
「不生氣了?」他摟緊她。
她搖著頭,在他肩窩裡磨蹭著,心底有一個清晰的聲音響起:她願意受縛在他千絲萬縷的纏綿溫柔裡,哪怕是永遠不能解脫。
「你孤獨嗎?」她在他耳邊吐氣如蘭。
「認識你以前,我是孤獨的,而且早已熟悉孤獨的日子。不過,我也很享受一個人的心靈世界。」
「你讓孤獨取代了戀愛?」
「對從前的我來說,可以這樣解釋。」他轉過頭凝視她溫柔似水的眼眸。「不過,現在不同了,戀愛取代了我的孤獨。」他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她轉過身面對著他,雙手的掌心與他的輕輕貼近,修長的手指相互緊密交纏著,她喜歡這種成雙的感覺。
頃刻間,他們都發現了自己原是活水,於是忘情地飲著泉水,不再枯荒。
———
機車出租在附近的飯店周邊非常普遍,提供了飯店裡的旅客們一種輕便出遊的交通工具,是生意人的另類經營。
費家齊和范姜明葳就在凱撒飯店附近租了──輛輕型機車,──路馳騁到了墾丁公園。
寬廣的路面,開敞的心胸,他們享受著難以言喻的舒暢。穿過茂密濃蔭像穿越一座薄荷森林,淺淺深深的綠映在身上,彷彿連那抹綠的氣味都印在皮膚上,可以永久保存。
一片落葉輕飄飄地落在她的秀髮上,他為她輕輕一彈,那片落葉便是晃悠悠、晃悠悠地掠過他的指尖,他的神情是愛憐,她的心情是依戀。
回程時,一個急轉彎陡降的坡路上,機車突然重心不穩,費家齊和范姜明葳連人帶車摔在地上。
突如其來的煞車聲到摔倒在地之間僅僅幾秒鐘的時間,看著眼前尚快速轉動的機車輪子,范姜明葳尖叫出聲,捂著嘴的手顫抖不停。
「明葳,你要不要緊?傷到哪了?」費家齊忍著腳下的劇痛,急切問道。
「我沒事。」聽見費家齊的聲音後,她才稍定驚魂,迅速地看了看身上每一處。「手背上擦破了皮而已。」她虛軟地說。「還好,只是皮肉傷,沒關係的。」
稍一定神,她才發現他的臉色不對。「你呢?」她看他還坐在地上,立刻要扶他站起來。
「哎呀!你是不是傷到腳踝了?」她看見他的右腳已微微腫脹,不由憂心忡忡。「能站得起來嗎?」
「我試試。」他掙扎著起了身。
「怎麼辦?」她一時心慌意亂,手足無措。
「不要緊,我們還是得把車騎下山去。」他奮力撐起機車。「還好,車沒壞。」他勉強騎上了車,示意她坐上後座。
她猶豫片刻,上了車。「這樣行嗎?會不會有危險?」
「不會的,你相信我。」他回頭給她個鼓勵的微笑。「抱緊我,坐穩了。」
「嗯,騎慢一點。」她緊抱著他。
回到飯店外還了車、賠償了車主的損失之後,范姜明葳堅持要立刻送費家齊到醫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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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省立恆春醫院裡,費家齊先照了X光,然後上了藥,打了針,這才在范姜明葳陪同下回了飯店。
「明葳,對不起。都怪我太大意,嚇著了你。」費家齊對下午的意外事件耿耿於懷。
「你先坐床上,把腿伸直了。」她扶他在床上坐下,協助他將腿放平,然後拉開被子蓋住他的腿。「還痛嗎?」
「痛。」他沒逞英雄。「這下可好了,所有的計畫全泡湯了,明天我們可能哪兒也去不成了。」
「去不成就去不成嘛,明天我們就待在飯店裡。」她一點也不在意。
「那不是很無聊嗎?」他是怕她覺得沒意思,擔心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