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靳絜
車子良點了根菸,喝了口熱茶。
「夫妻吵架是難免的,你有什麼氣也該消了。太太懷孕了,你不該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裡那麼多天,說不過去的。」費家齊苦口婆心地開導著。
「家齊,有些事你還不明白。」他苦惱地看著費家齊。「我跟我太太的婚姻是有協議的。」
費家齊微蹙了下眉。「什麼意思?」
「我遲早要離開她的,只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大口吞吐著雲霧。
「怎麼會呢?」
「她生命結束的那一天就是我和她結束婚姻關係的日子。」車子良這才瞥了費家齊一眼,後者示意他往下說。
「我不愛她。」
「那又為什麼跟她結婚?」
「她用自殺來威脅我。」車子良將菸捻息。「像鬼魅纏身,我擺脫不了。」
「她真的會那麼做嗎?我是說──自殺。」
「她自殺過一次,給救了回來。」
「勉強來的婚姻會幸福嗎?」
「她不要幸福,只想教我也幸福不了。」
「她的心態真令人匪夷所思。」
「我愛的人是她一個同學。她說如果我想跟她同學永遠在一起的話,要答應先跟她結婚。」
「所以你同意了?」
車子良輕輕點頭。「我想她已經得了癌症,日子有限,與其擔心她自殺後留下永遠的陰影籠罩著我,不如答應先跟她結婚──條件是不要有孩子。」
「你女朋友也同意?」
「她沒意見。」
「沒意見?怎麼會呢?」費家齊詫異。「女孩子對感情的事通常比較執著,她難道沒有堅持什麼?」
「她太善良了,她甚至覺得對不起她的同學──也就是我太太。」
費家齊靜待下文。
「我太太和我從小就認識,她很活潑,就是大小姐脾氣,驕縱了些。有錢人家的獨生女,從小被父母捧大的掌上明珠,佔有慾很強、好勝心也強。我上大學時,當了她三年的家教,領教夠了她的刁鑽蠻橫,看在她年紀比我小,沒跟她計較罷了。沒想到讓她誤會了,以為我的包容是因為愛她,後來她漸漸以我女朋友的身份自居,對我的交友情形百般操控,疑神疑鬼的。」
「那你是怎麼認識她同學的,也就是你的女朋友,而且還能繼續交往?」
「那次是我太太二十歲的生日吧。」車子良沉緬在回憶之中,這一段往事顯然是比較愉快的,他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她在家裡開了個生日舞會,邀請了一大堆同學,我當然也在受邀之列,就是那一天認識了我女朋友。」
「你太太沒有發現什麼嗎?」
「剛開始我只是偶爾約她出來聊聊天,沒什麼。我太太也沒發覺什麼異樣,不過她每次找不到我就窮追不捨地盤查我的行蹤,搞得我後來乾脆改用電話跟女朋友聊天,有時候──聊就是好幾個鐘頭。」
「這樣你太太就不容易發現什麼了,是嗎?」
「錯了,她發現了。」
「哦?」
「我的電話占線多久,她同學的電話就占線多久,一次、兩次是巧合,幾次之後她就知道我是跟她同學通電話。」
「然後呢?」
「我們照通電話,偶爾見個面,被她問起,我一概否認。她好恨,不過也拿我沒轍就是了。」
「辛苦哪。」費家齊給他個同情的笑。「現在呢?」
「現在問題變得複雜了,她懷孕了,一切情況也跟著變了。」
「子良,恕我冒昧問一句,你跟你女朋友還有來往嗎?」
「沒有。我想她如果愛我應該會等我的,不過我把我太太懷孕的事告訴她了。」
「她怎麼說?」
「她說那是我們夫妻倆的事。」
「她真看得開?」
「我本以為她是賭氣才這麼說的,可是她的樣子又不像跟誰賭氣,她說孩子是無辜的。」
「她真的很善良。」
「可是她讓我覺得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受煎熬,她是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樣子。」車子良有些怨懟。
「她若真能解脫出來,你不該替她高興嗎?兩個人苦總比三個人苦要好吧?」
「三個人?」
費家齊頷首。「別忘了,還有你太太。不管你為了什麼理由跟她結婚,她是你太太已經是事實了,何況她還懷著你的孩子,你對她有責任。」
車子良語塞。他又點了一根菸,慢慢消化著費家齊的話。
———
時間可以治療舊傷口,傷口癒合之後,很多事會逐漸被人淡忘。但費家齊依然記得這天是文倩的忌日。
他把一大束黃菊放在文倩的墓碑前,然後在一旁的石階上靜坐。望著照片裡微笑的文倩,他徜徉在回憶中,時間停止了前進。
從相識相知到天人永隔之間的點點滴滴,他無一刻忘懷。風好大,吹著他,吹著文倩,他想抓住一絲風的聲音,但他什麼也抓不著,就像抓不著文倩一般。
在他長久的凝視下,文倩似乎笑得更開了。她不言不語,不表態安慰,但關注的眼神依然是那麼瞭解,那麼體貼地熨過費家齊的心。
———
漁人碼頭
「明葳,對不起,我遲到了。」費家齊一進咖啡屋,找到她連忙道歉。
「沒關係,記在帳上,下回准我遲到。」她看了下手錶。「四十分鐘。」
「沒問題。」他對她的善解人意報以感激的一笑。「我從中壢趕過來,高速公路塞車,」
「中壢?你到中壢去有事啊?是不是到哪個沒人知道的福地洞天作畫去了?」
「不是,別把我說得那麼恐怖好不好?」他玩笑地輕斥她。「我去看個朋友。」
「見著面了?」
「我永遠也見不著她的面了。」他的聲音裡有難掩的悵然。
「怎麼這麼說話?還說你不恐怖?」
「我到朋友的墳前去了。」
「喔,原來是這樣,對不起,我失言了。」她收起玩笑的態度。
「沒關係,是我沒把話說清楚。」
「你朋友──英年早逝嗎?」
「嗯,她是我學妹。上回跟你和陳潔安提過了嘛,記得嗎?」
她想起來了。「她是死於空難,對嗎?」
「嗯。」
「她真的只是你學妹嗎?」范姜明葳覺得兩人應該交情匪淺,普通的學長學妹之間,感情當不至如此深切。
「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女朋友嗎?」
「我說了從沒過女朋友的,你忘了?」
「好可憐喲。」
「同情我嗎?」費家齊帶點戲謔。「那你當我女朋友好了。」
她一點也不做作地瞅著他,歪著頭思索他的話。「你認為我願意嗎?」
「願意當然是最好啦,不願意我也不能強求呀。」他雙手一攤,不置可否。
「我懂了。」
「懂什麼了?」
「我現在相信你的話了。」
「我的什麼話?」
「我相信你從來都沒有交過女朋友了。」
「哦?」
「你的態度很不積極,或者說你太君子了。喜歡一個女孩子,就該大膽去追求,如果你想等女孩子自己來追你,怕是比較難了。」她忽覺說的話會引起他的誤會,趕緊又解釋,「我不是說你條件不好,事實上你無論外表或內在,都十分吸引人,這也是本來我不相信你會沒有女朋友的理由。雖然說現在的女孩子思想已經比以前開放很多,不過女追男到底還不普遍。」
「太君子了?」他只抓住這一句,原來他太君子了,這樣有錯嗎?
「你不覺得嗎?原來學藝術的也會少這一根筋。」她笑出聲來。
原來自己少根筋?難怪他望著眼前亮麗逼人的臉龐時,意識竟有些恍惚。他沉默了,思忖著眼前恍惚的驚遇是該他的嗎?他的心跌跌撞撞了起來。
「等一下想去哪裡?」他又很君子地問了,
「嗯──」她想了一下。「去基隆好不好?」
「好。」
到了基隆少不了要上廟口逛一逛小吃攤。
「你來過這裡嗎?」她在小吃街上問著。
「來過,我老家住宜蘭,來過幾次。」他回答的同時已牽起她的手了,廟口人多,他怕跟她走散了。
「我還以為你不會上這兒來。」
「為什麼?」
「這裡熱鬧呀,不愛說話的人不是很怕吵鬧嗎?」
「那也不見得,鬧中取靜,你沒聽過嗎?不愛說話也得吃飯呀,想吃什麼?」費家齊愈來愈覺得跟她在一起好輕鬆。
「先吃炒冬粉和鯕魚羹,再吃蚵仔煎、甜不辣和麵線羹,然後吃鼎邊銼,然後吃刨冰、喝木瓜牛奶。」她如數家珍,一氣呵成。
「走啊。」他難得縱聲大笑不已,原來女孩子都差不多好吃,文倩她們也一樣。
「去海邊走走好嗎?」吃遍整條街之後,她提議。
「肚子好脹對不對?」他們已經離開廟口,往博愛停車場走去。雖然已遠離人潮,費家齊卻沒放掉她的手。
「對,還有,」她側過頭看著他。「我喜歡海。」
「我也喜歡。」
於是他們驅車來到一處海邊。
范姜明葳面對這一望無際的大海,興奮無比。
「我要把鞋子脫了,你呢?」她根本沒等他回答就赤足踏上了沙灘。沙子好軟好細,她清楚地感覺到腳底傳來一陣癢癢的、柔柔的酥麻,那種心動和愜意能夠安撫凡人的思緒,大自然真是神奇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