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靳絜
楔子
圓月在雲層中忽隱忽現。
一名男子在木屋前拋鐙下馬,疾步奔進屋內。一陣搜尋之後,終於發現蜷在角落的人影,他在女子身旁蹲下,扶著她的肩。
「別怕,我來救你了。他們給你吃了什麼對嗎?沒關係,我現在就帶你去找大夫。」說著他便要抱起女子。
「不,來不及了。我只要你陪在我身邊就好。」她的呼吸微弱,蒼白的面孔如槁木死灰。
「我不會離開你的,到了大夫那兒,我也會一直陪伴你,你別擔心,我再也不會丟下你了。」
「不要找大夫了,」她困難地吐著一字一句,淚流滿面。「抱緊我,我好害怕。」
他也流淚。緊摟她,生怕她突然消失。
「原諒我,我還是沒能讓你快樂地過往後的日子。」她沉痛不已。「我沒預料到我們會經歷這段波折,本以為今日你回客棧接我,我們從此便能長相廝守,怎奈……」她抽噎得厲害,身子抖顫不止。「說來說去還是怪我,我不該遇見你,不該阻止你和她相識、相戀,我害你現在這麼痛苦……」她終於泣不成聲。
「別說了,我不要聽這些。」他將臉埋進她柔柔的髮絲中。「別說了,你知道我現在的痛苦,就表示你明白我愛你有多深,你怎麼還忍心說這些話來抹煞我們對彼此的愛呢?」
「你要了我吧。」她推開他一些,看著他問:「你要了我這身子好嗎?死之前,我想成為你的妻。」
厚厚的雲層竟在這一刻遭北風強行挪開,皎潔的月完全透出雲層,月光穿透木屋的縫隙照在兩人身上。他於是發現那一雙迷濛秀目正緊緊地鎖住他,鎖住他的靈魂。月光下,她的臉孔彷彿有一種懾人的魔力,懾去他的靈魂,教他再也掙不出來。
他無言。
「答應我吧,」她輕吐熱熱的渴求。「求求你,別讓我帶著遺憾離開。」
見他不為所動,她使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將他拉倒在自己身上,以熾烈的吻挑逗他。
「別再耽擱了,趁我還清醒的時候要了我吧……」
她是如此急切,冰涼的身子因而發熱,像要吞噬他似的,竟吻出血來了。清純的氣息揉著濃烈的甜腥,他再無力抗拒。
終於,他不忍,也不捨,在月神的守護下,和她結為一體。
「我終於完完全全屬於你了。」激情過後,她心中是一片甜蜜的平靜,臉上閃著幸福的光采。
「我也完完全全屬於你了。」他的雙臂緊鎖住她,以全力,以全心。「別哭了,我會一直陪著你。」
「我覺得好冷……」
圓月高掛在夜空放光明,可怎麼看也還是一幅淒清的畫面。
第一章
很靜很靜的夏夜,很淡很淡的燈光。滿右昀在這樣的靜夜裡不知坐了多久。淡淡的燈光一直籠罩著她。
「明天開學。」她在眼前那本稿紙的第一頁第一行寫下這四個字,字跡娟秀。
她推了推鼻樑上那副黑色細框的近視眼鏡沉吟著。她的近視度數不深,從國一那年歡天喜地地得知自己終於近視了之後,到現在度數也不過兩百五十度。其實不戴眼鏡,她也能正常過日子,週遭的一切在裸視的情況下反而顯得有朦朧美;但她唸書時總戴著眼鏡,喜歡那種學院派的感覺。同學們都說晴陽女中的校服像是專為她獨特的味道而設計的,雪白的襯衫下搭配紅藍交錯的方格百褶裙,秋季再加上一件灰色圓領背心,冬來添一雙深藍色長筒毛襪和筆挺的深藍色西裝外套,很英國,她穿來尤能展現那股濃濃的學院派風格。
「高三這一年我必須做到──」她在第二行多寫了幾個字。「第一點,不害怕。」
不害怕?她用直覺寫下之後自問著。高三了,她要做到的首件事是不害怕?那不就是說她以前很害怕嗎?可是,她害怕什麼呢?害怕老師,害怕學校,還是害怕什麼?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呀!
算了,寫都寫了,她懶得再修改。像寫小說時一樣,只要不太離譜,通常她都會將錯就錯,也因而時有無心插柳的意外收穫。
「第二點,要用功讀書。」她看著這幾個字,忍不住笑了。這麼說來好像她一直很不用功似的,不過,那是事實,所以她才更想以此自勉。高三了,誰都應該更勤奮才對。
「第三點,不再胡思亂想,沒事就做白日夢。」
「第四點,」寫到這裡,她猶豫了一下。不胡思亂想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看閒書,不再寫東西,不再投稿。於是她寫下了第四點──先把卓亦塵冰起來,等她上了大學以後再說。
「第五點,」她又停筆了,眼裡閃過一絲困擾,像是正努力地說服自己。然後,很勉強地接下去寫。「要像喜歡武俠小說那樣的喜歡英、數,像喜歡卓亦塵那樣的喜歡英、數老師。」
夠了!她對自己說,五點就夠了!於是她放下筆,將這一頁稿紙撕下,把它壓在玻璃墊下欣賞一番,好像她已經做到了每一點似的。
她站起身,款款的走到窗邊,到著一輪明月又發起愣來。每次直視月亮的中心點,那股熟悉的、奇怪的感覺又湧現心頭。這樣的月夜似曾相識,她在夢裡見過無數回,無數回。
———
「右昀,暑假裡又寫了多少啊?」開學當天,曾維特一見滿右昀便問。她指的是武俠小說的進度。
「一個字也沒寫。」滿右昀笑笑,沒在意。
「為什麼?你不是說越來越喜歡自己筆下的男主角,一天不寫就好像一天沒見著他,會難過的呀!欸,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一個暑假都沒動筆,算一算,你跟他分別了將近兩個世紀耶!」曾維特誇張地屈指計算著。「你捨得嗎?」
「唉,」滿右昀歎口氣。「我已經下定決心,等考上大學之後才能再見他。」
她暗忖著:自己為了下這個決心,幾乎整個暑假夜夜夢見卓亦塵──這個她親手塑造出來的人。夜夜相同的夢境令她不禁要懷疑自己是因為創造了他才做那個夢,抑或是那個夢驅使自己創造了書中的他。夢境清晰卻又遙遠,清晰得好像隨時會跳脫到現實中來;遙遠得好像在久遠的年代她便已經在夢裡見過他了。
「哦,那就是說我們這一年都見不著他嘍?」曾維特不由得有些失望,她和其他同學已經習慣了把看滿右昀的小說原稿當消遣。「也好,今年大家就專心念點書吧,你要是考不上,還能寫武俠小說賺錢養活自己,我們要是名落孫山就完了。」
「怎麼會呢?你可以去教芭蕾舞呀,比我寫小說好賺多了,也許哪天我突然就寫不出東西來了,就算一直有得寫,人家也不一定會要,隨時有被退稿之虞,你教芭蕾舞就不會有這種煩惱了,愛教幾個教幾個,愛教多久教多久。」
「是哦。」
十七歲是女孩子最美麗的年齡,而晴陽市裡最美麗的十七歲少女全都集中在晴陽女中,少女右昀和少女維特則是這群女孩中最聰慧的兩個。曾維特在高一時就榮獲全市芭蕾舞比賽高中組第一名,從那之後,她靈動的身影便時常出現在電視台的節目中。
至於滿右昀,她的詩歌、散文早已在國內青少年刊物上發表過,目前她是晴陽女中文學社的社長。少數知己還知道她寫武俠小說已有三年光陰了。
然而,並不是所有聰慧的女孩都有優秀的學業成績,就如滿右昀。
「維特,今天有哪些課?」滿右昀滿混的。
「第一節英語,第二節數學……」
「哦──」曾維特還沒說完呢,她就悲歎一聲,最令她頭疼的兩科竟全擠在一開頭,真是一個糟透了的兆頭!
「你別唉聲歎氣的了,我打聽過,兩個老師都還不錯。」
「真的啊?」
這是滿右昀的口頭禪。如果人家告訴她的是好消息,她就又驚又喜又不敢置信地問;若人家告訴她的是壞消息,她就又恐慌又無助又想證實地問;如果消息既不好也不壞,她就不置可否、事不關己地反問。
「真的,數學老師很年輕,很幽默,很喜歡跟學生打成一片。英語老師普通老……」
滿右昀還沒聽完就想起去年的噩夢。那是個什麼數學老師啊?每次段考都要把成績按高低排好,然後張貼在教室後方的佈告欄上,還附上曲線圖,證明學校沒有實施能力分班,成績特優的和特差的學生佔少數,中等生佔大多數。她的成績通常都在曲線的尾端。因此每當同學在成績表上指指點點時,她總有一種掉入冰窖裡的感覺,冰冰的、麻麻的,覺得自己像古代囚車上的囚犯似的被拖上街示眾,被剝奪了所有的隱私和尊嚴。
「快上課了,你帶了筆記簿嗎?」
曾維特的一聲提醒,她才收拾剛才的思緒,在書包裡一陣胡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