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納蘭
崔詠荷跌得並不重,她只是不敢相信她的娘親竟然視她於無物。
娘親,是最疼愛她的人、是最有儀態風度的人,現下為什麼會這樣奇怪,滿臉都是這麼讓人不舒服的笑?
韻柔無聲無息地上前,扶起方纔還勇敢地攔在她面前,現在卻脆弱到了極點的小姐,並用小小的雙手支撐住她無力的身體。
崔夫人一直在耳邊結結巴巴說些什麼,福康安並沒有注意,他只是就著施禮的姿勢、低垂的視線,悄悄地觀察著崔詠荷,直到韻柔將她扶起,方才抬起頭來,笑說:「師母言重了。以前在毓慶宮時,多承崔老師教導,他日有空,我還要登門拜訪。」
「康安。」溫和安詳的聲音自後傳來,是傅夫人的大轎已經到了。
此刻博夫人剛被四、五個丫頭扶出轎子,而廟門前早已站滿了傅府的家僕。
如此陣仗,早把崔夫人的眼都看直了。往日老聽丈夫談起崔家往事、崔門風範,但比起眼前的王侯氣派,真是一文不值了。
福康安含笑回身,「額娘,真是巧,我竟遇上了崔老師的夫人與小姐同來上香。」
「崔老師?」傅夫人含疑的眼光在崔夫人身上一掃而過。當朝碩儒名臣她皆知道,倒不記得哪一個姓崔。
福康安微笑著加了一句,「是崔名亭崔老師,額娘不記得了嗎?」
傅夫人不知誰是崔名亭,但也淡然一笑,平靜地說:「原來是崔先生,我怎麼會不記得?」說著,她朝崔夫人點點頭,「崔夫人好。」
崔夫人三兩步到了傅夫人身前,手忙腳亂地福了一福,「給夫人請安。」
「我兒多得崔先生教導,還不曾道謝過,今日與夫人相遇也是有緣,不如我們一同進香,然後請夫人到我府中小坐,好讓我盡一盡款待的心意。」
崔夫人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怎麼好……打擾呢?」她口裡雖這樣說,人卻更加靠近了過來,神色恭敬至極。
傅夫人只是笑笑,並不說話。福康安也神色談定,對於崔夫人過分巴結的樣子,並不做任何鄙夷表示。
就連傅府的丫頭下人,早見多了這樣的嘴臉,也都神色不動,全不在意崔夫人的失態。
他們不在意,崔詠荷卻比誰都在意,縱然是小小年紀,她也清楚地感覺到,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娘親在人前出醜,卻不覺其辱。
忍無可忍之下,她叫了出來:「娘,我們拜完菩薩了,回家去吧。」
崔夫人又嗔又怪地喝罵:「別這麼不懂事,快來給傅夫人行禮。」
崔詠荷走上前,看著傅夫人,然後大聲地問:「你是不是大壞人、大奸臣的夫人?」
福康安臉露驚色,看向崔詠荷。
傅府家僕也個個滿面怒色,已經有人開始挽袖子了。
崔夫人嚇得差點沒暈倒,想也沒想,上前一巴掌打在崔詠荷的臉上,「你胡說什麼!」她隨即轉身,原本滿佈怒色的臉,在片刻間堆滿了笑容,「夫人千萬別生氣,孩子小,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訓她。」
崔詠荷撫著發紅的臉,眼睛裡閃著淚光,委屈而憤怒地望望娘親,看看福康安,再看著傅夫人,神色卻依舊倔強,毫無認錯。害怕或後悔的表示。
博夫人驚奇地看著這小小的女孩,柔聲地問:「為什麼這樣說——」
崔詠荷伸手一指最先前的兩個家奴,「你們這樣凶,到處趕人。不管是戲文裡,還有說書的講的,好官都不會這樣的,所有的故事裡,都只有奸臣惡霸才會讓手下騎馬亂走、隨便打人。」
崔夫人急得伸手又要打她,福康安已忍不住伸臂一攔,眼睛望著母親,低喚一聲:「額娘。」
傅夫人看到兒子眼中懇求之色,微微一笑,「他們是因為我要上香,所以來幫我驅散閒人,並不是故意要欺壓百姓的。」
崔詠荷拾高了頭,大聲說:「我娘也上香,她就不趕別人走,為什麼你要上香就要趕別人走?為什麼你上香時,別人就不能上香,不能賣東西,也不能買東西?
你就是欺壓百姓,你就是壞人。奸臣。」
福康安又氣又急,而崔夫人已經汗下如雨,幾乎要跪倒哀求了」。
傅夫人看著崔詠荷,眼神異常奇怪,良久,才淡淡一笑,「崔夫人,令嬡非常了不起。」
崔夫人勉強笑了一笑,「小女孩不懂事,童真之言,夫人千萬別當真。」
傅夫人含笑搖頭,「最難得的就是童真之言,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人對我說過真話了。她說得對,欺壓百姓就是欺壓百姓,並沒任何理由可以推倭。」
「夫人!」一旁有家奴按捺不住,叫了一聲。
傅夫人目光一掃眾人,語氣平淡,卻暗含威嚴:「你們都聽到了,她一個小女孩,也知道什麼是欺壓百姓。縱然你們沒有這樣的心思,但久處相府,心性漸高,不知不覺就會看輕百姓,肆意妄為,於是,在百姓眼中,你們就成了家奴惡犬。
你們是相府門人,更要謹慎行事,寬容為懷。再有今天這樣的事發生,敗壞了巾堂清譽,就算國法容得了你們,傅家家法也不容你們。」
一干下人齊聲應是。
傅夫人這才回了頭,目含深意地望著崔詠荷,微微一笑,再對崔夫人說:「崔夫人,令嬡聰明伶俐,還長得這般清秀可喜,我實在是越看越愛。而你又是我兒的長輩師母,咱們不妨攀個親戚,將你這愛女許與我兒為妻,將來你我兩家也好常有來往。」
崔夫人只覺得全身輕飄飄地彷如作夢般愣愣地望著傅夫人。
福康安卻失聲叫了出來:「額娘!」
傅夫人不理會他,依舊從容微笑地再問了崔夫人一句:「夫人以為如何?」
崔夫人張張嘴,困難地說:「我女兒蒙夫人抬愛,無比榮寵,我……」這樣大的驚喜臨頭,竟令她連說話都不夠通暢了。
「額娘,你忘了滿漢不通婚了嗎?」福康安又插嘴道。
「這也沒什麼,讓老爺跟皇上說說,把崔家舉家抬旗不就成了?」傅夫人輕描淡寫地說,「崔夫人你看呢?」
「抬旗?!」崔夫人已經驚喜得說不出話來了。
抬旗實在是至大的榮寵,一般只有國家功臣,或與皇室聯姻才能得到這樣的恩賞。一旦抬旗,世世代代都是旗人,所受的待遇遠遠高於一般漢人,恩蔭子孫,簡直是作夢都想不到的好事。
崔夫人已經沒有力氣去考慮這是不是作夢的問題了,只知道得緊緊抓住這天上掉下來的幸運。
「是是是,能被夫人喜愛、能夠侍奉公子,是詠荷至大的福氣,一切都依夫人的。」崔夫人一邊迭聲說著,一邊已笑得更是燦爛。
大人的對話,令崔詠荷更加憤怒。為什麼要她嫁給這個人?雖然他長得好看,可還是個壞人。
福康安則是又氣又急,一伸手指著崔詠荷,「額娘,你不是真想要我娶這個小孩子吧。」
滿腔的怨氣正無處發洩,這時,福康安的手指忽然指到了她的鼻尖,她遂想也沒想,便對著福康安的手指狠狠咬了下去。
就是這個壞蛋,是他惹出來的事,是他讓娘親變成這般可怕的樣子,一切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他,她絕對絕對不會嫁給他!
福康安自幼習武,力能伏虎,卻不曾防備一個小女孩,被她咬個正著,他悶哼一聲,本能地左手握拳打出。
但猛然意識到對方是個小女孩,斷然受不起這一拳,於是拳頭便頓在半空中。
他看著崔詠荷含恨不屈的眼神,簡直哭笑不得。
崔夫人嚇得大叫一聲,忙伸手把詠荷拉開,一邊揚手要打,一邊彎腰躬身,對著福康安一個勁兒地賠禮。
崔詠荷看著娘親這等卑躬屈膝的樣子,心中有說不出的氣和痛,任憑娘親怎麼抓著要她下跪道歉,她就是一言不發,只是委屈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
傅夫人全不動怒,反而失聲而笑,「果然是個大膽的的丫頭,我就是喜歡她這份膽識,可以幫我管教這混世魔王。」
福康安看著自己手指上的牙印,只覺得天地間最委屈、最倒媚的就是自己了,「額娘,不論你怎麼說,我是絕不會娶這個小丫頭的。」
不等博夫人答話,崔詠荷已大聲地叫了出來:「娘,不管你怎麼說,我是絕不會嫁給這個大壞蛋的!」
福康安望望這個立場和自己完全一樣的小女孩,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傅夫人似是覺得有趣,輕輕伸手,從自己的髮飾上摘下一顆明珠,「一時之間,也無憑證,這顆極品東珠是皇后娘娘所賜,就以此為文定之禮。」
崔夫人忙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
福康安眼看著東珠落到崔夫人手中,好似眼看著自己的一生就此完蛋般,慘叫一聲:「額娘,你到底是在開什麼玩笑!看到個略順眼的小孩,就隨便拿顆珠子替我定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