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席絹
「好吃!可是珠兒她們都說不喜歡,看到桌上的羊肉都愁眉苦臉的像這樣……」金霖坐起來,兩隻胖胖的小掌貼在紅潤潤的雙頰上,然後用力往中央一擠,就見那張好看的娃娃臉當下糾成怪模怪樣。
「什麼怪樣子!別擠啦!好好的一張臉兒,別老要扮丑,不像樣。」穿好衣服,她把金霖抱下炕,摸摸他的頭又碰碰他的小臉蛋,滿意他一身的溫暖,絲毫沒被冷到凍到。不過還是得問上一聲:「你沒穿皮裘,真的不冷嗎?要不要回房再添一件?」
「不要!就說不冷的嘛。倒是阿娘,妳為什麼要把自己捆成一顆球?」阿娘的樣子讓他看了覺得好熱哦,熱得他好想脫掉外衣--
「你做什麼扯衣服呀?別扯啦,當心著涼。」
「我熱嘛!」
「胡說!你這點衣服怎麼會熱?別鬧了,咱們出門去--」才說著呢,已經有人往她房裡走來了。
「素馨,妳醒啦?我正想來叫妳呢。對了,門怎麼開著灌風呢?妳不是最怕冷?長這麼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老要人擔心,真是的!」米大娘嚷嚷叫叫叨念的走進來。向來宏亮的大嗓門雖然沒變,卻添了許多沙啞,眼眶紅、鼻尖也紅,一看就知道先前不知在哪邊哭過。
「阿娘,您怎麼啦?」米素馨訝然問著。
「姥姥,您怎麼啦?」有樣學樣,金霖跟著母親巴過去。
「小霖兒,你外公一大早特地跑去市集,給你帶回來一些好吃好玩的,你問他要去。」米大娘裝出笑容掩飾悲意,想把小外孫先支開再狠狠哭個夠。
「姥姥,您要把我支開哦?」七歲的娃兒已經不容易騙啦。
「呀……呃……」米大娘一時無語,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外孫的古靈精怪。
米素馨抬手輕敲金霖的頭一記。
「少嚕嗦,叫你去找外公就快去。你不是想騎馬嗎?你外公正好可以教你。」
「對哦!我要騎馬、我要騎馬!找外公去!」一聽到有得玩,小子馬上健步如飛的跑走了。
小子一跑走,米大娘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像氾濫的白龍江一般的,誰也攔不住--
「哇……我可憐的女兒呀!妳怎麼那麼命苦哇……」有力的雙臂大張,將女兒摟進懷裡,哭得欲罷不能。
「我的娘喂,您別哭了唄,都兩年多前的事啦。」
「我怎麼能不哭?妳才嫁人多久,就沒了丈夫,妳真的太命苦啦,哇……」
米素馨眼見情勢失控,無力阻止,只好任由阿娘去哭個夠。想著方才沒給金霖給壓死,現在又陷入被淚水淹死的危機之中,她的命果然挺苦的呢。
這些年來雖然與娘家書信往來頻繁,可是對於一些不方便對人說的事,她是一個字也不會提。至於她的丈夫金延年於兩年前英年早逝的消息,她也沒在信裡提起,怕家人為她的處境擔心。直到這次帶金霖回到故鄉打算長住下來,才告知家人這件事。
「娘,我的娘,妳別代我難過……」
「我不只代妳難過,我還難過延年那個女婿呀,他是個那麼好的人,可惜生來帶著病根,總是虛虛弱弱的。果然吧,妳才嫁他幾年,他就給老天爺索了回去。他一死,妳在揚州的日子還會好過嗎?只有任人欺負的份啦!沒丈夫的女人就是那麼命苦,不得不回到隴州投靠爹娘……」
「阿娘,我以前就說過我會回來的,才不是因為相公過世了,才不得不回來。還有,我沒有在揚州被人欺負,我只是不想再跟他們斗而已。雖然我昨兒個沒有詳詳細細的把前因後果說個透,但您們應當知道女兒我不是那種委曲求全、犧牲奉獻的個性吧?我從來不吃虧的。」好神氣的打鼻孔哼出聲音。
米大娘不以為然的脫口反駁:
「妳還敢說大話!什麼不吃虧?!想想妳九年前還不是為了成全峻少的學醫心願而離開這兒,為他背上背信躲婚的惡名,還被人說成是貪求富貴,所以才跑到揚州當人家的妾。誰會知道妳其實為了嫁不成峻少,每天躲著以淚洗面幾乎沒哭瞎掉!」
米素馨一愣,沒預料到會突然間聽到這個久違了的名字。峻少……嚴峻……這個她以為不會再聽到的名字,以為隨著嫁人為婦、隨著時間遞嬗,她會逐漸從生命裡淡忘掉的名字。怎知,竟會突然聽到!更可怕的是,聽到了,心口竟還會擰著、揪著、震盪著……
「閨女兒,妳在發什麼呆哪?」米大娘發現女兒失神,趕忙問著。
「沒有。我只是在想,好久沒聽到娘罵我的聲音了,好懷念呢。」她笑,挽起母親的手臂一同走出去。「走吧,我們吃點東西去。那些特地從揚州帶回來的珍味,可得趁鮮吃完,放久就不好了。大家還吃得慣嗎?」
米大娘聞言,又一陣好念--
「哎,本來吃得還滿好的,聽到那個撈啥子燕窩一兩就要十來兩銀子,大伙整晚唏哩呼嚕吃掉的居然就要上千兩,嚇得咧!結果妳帶回來的東西也沒人敢動啦,怕一個不小心又吃掉幾十兩、幾百兩的銀子。我說,揚州人都是這麼揮霍的嗎?不怕吃垮的嗎?」很快忘掉方才閒談的話題,就要抱怨起女兒的揮霍無度。
而這,正是米素馨所需要的。一顆經歷長途旅行才回到家鄉的心,正疲憊著,不宜立即添上紛亂。關於他的事,容她日後再細細想起吧,或,再也不必想起。
「娘,食物本來就是給人吃的,吃得開懷最重要,您又何苦斤斤計較著價錢呢?給自己找麻煩不是?我肚子呱呱叫啦,走!咱們吃好料的去。」
米大娘由著女兒帶出房門,嘴上一直在念著:
「什麼叫斤斤計較?妳現在帶著霖兒,孤兒寡母倆的,以後沒個男人擔待,要省吃節用些,可別像以前那樣揮霍無度啦!知道嗎?金山銀山也禁不起妳這樣花用的。我說女兒,妳是聽到沒有?笑?妳別以為傻笑就可以作數,妳要聽進去呀!還有,聽說妳要買屋,家裡房間這麼多,妳買屋做什麼?這妳可得好好對我解釋解釋了……」
米大娘念了一路,也不期望女兒認真響應她什麼,因為她這心肝女兒哪,正像個小孩子似的,不僅雙手合抱住她,更把整張臉埋在她肩頸裡。這樣依戀的姿態,把米大娘的心都給融得化成水啦。
「唉,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總算是回來啦……」念著念著,最後也不知怎地,就變成母女倆抱成一團,為著這一生還能相見、還能團聚而感動著。
回來了。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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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素馨的丈夫在兩年前的秋天病故。
她的丈夫金延年向來就不是健壯的身子底,總是大病小病不斷,尤其容易得風寒,一染病就不容易痊癒。終於在前年的秋天一病不起,不到三十歲就亡故了。
好友方菲與丈夫金延年的先後病逝,讓米素馨決定離開揚州,回到故鄉過日子,打算一生就這樣終老。不理會揚州那邊的旁親還在為著金家的財產爭吵不休;她不爭,她退出,帶著孩子與幾個打發不掉、堅持要服侍他們母子倆到老死的忠僕回到荒涼的大西方。
她沒有預期會再遇到嚴峻,甚至以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再想起這個名字。他已經是她的過去--未婚之前的過去。
當年毅然決然聽從方菲的建議,嫁給金延年,與她共侍一夫,就是為了可以教自己徹底斷了對嚴峻的情意。相思,與君絕。
既是不願再相思,那就斷絕到底。
回到故鄉,是因為她的親人在這裡,也是丈夫臨終時的建議。她想家,所以她聽從了。
曾經是西部第三昌戶的嚴家,如今風光不再,她一點也不意外。九年前嚴峻便對她說過,嚴家這一代子孫只會爭產,不事生產,早晚要落敗。她也知道,回到老家,定會與嚴家的人遇上,畢竟他們家與嚴家的淵源很深,就算現在哥哥、姊夫都出來自己做生意了,兩家的情誼還是在的。因為爹與老爺子是好朋友呀……
只是她沒想到……
「娘,大老爺為什麼會住在我們家?還有,老爺子怎麼會病得形銷骨立成這樣?」就算嚴家已經不再是隴地第三昌戶,但到底也還算是殷富,肯定不缺房子住的,怎麼會搬到她家來了?而記憶中硬朗的老爺子,竟會虛弱成這樣,更教她震驚不已。
回家五天,前幾天忙著睡掉長途旅行後的一身疲憊,後來天天往外跑,看屋買屋,很快決定,現在交給下面的人盯著裝修工作;雖然有人在盯著,但她還是得去看前看後,隨時提供意見,務必給孩子打造出一個適合居住玩耍的環境。忙著忙著,一直沒太多時間留在家裡閒話家常,結果才會在今天被嚇到--看到嚴家大老爺穿著隨意地端坐在她家客廳,一手早茶,一手還捻著顆棋子,正愜意的與她家阿爹下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