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孟華
那一天,天氣好得驚人,就如同--初見到她的那一天。
但那一天的天空並不藍,只是普通的藍,更不會讓我目眩,產生不真實的幻覺。
我到她家去--我知道她昨晚做了最後一場在台北的演出,正在家裡休息。
她的母親剛好要出門,為我開了門,迎接我進去,臉上帶著熱情的笑,渾煞不知我將要和她的女兒分手。
她父母人很好,對我也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想到以後的陌路,反而讓我開始感到沉重,哀傷。
她已經起床了,正在房間裡換衣服,無需人帶路,我走上不知走過幾回的樓梯。
她單獨住在一個樓層,有臥室,也有自己的舞蹈練習室。
稱她是天之驕女並不為過,有著得天獨厚的環境,父母全力支持她跳舞,甚至為了她,將整個樓上的空間做成了一間舞蹈練習室。
一走到樓上,一股獨特的芳香立刻迎面而來。
這香也是我熟悉的,因為這是她朋友特地為她所調製,這個世界就只有她一人有這樣的香味。
今天過後,這個香味便只會留在我的記憶中吧……
很多、很多事都將不一樣了,從此刻起--
耳邊響起串串珠子碰撞的清脆聲。
她掀開房門前的珠簾走了出來--我還記得那天她穿的是鵝黃色連身絲衫,柔軟的布料會隨著她優雅移動而飄起,有時我真覺得她走路是用飄的,因為沒有人可以像她走得如此輕飄、優雅。
而她臉上的笑依然美麗亮眼。
「怎麼這時候來?」
「想早點來見妳……想出去走走嗎?還是妳很累,想要多休息一會兒?我只是想跟妳……說說話。」好奇怪,我居然可以這麼平靜的這樣講。
她搖搖頭。「沒關係,不過得等一下,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給我看?」
「一個特別的禮物--」
「禮物?」
「嗯!」她露出神秘的笑容,拉著我到舞蹈練習室的椅子坐下,並將四周的窗簾拉上,讓舞室變暗。
「等我五分鐘,可以嗎?……還有,先閉上眼,直到聽見音樂,才可以睜開喔!」
「……好!」旱習慣了她的不按牌理,只是今天我的心緒處於極度異常的狀態,並沒有為此感到激動,若是以前,反應自是不同的,
我閉上眼,默默的沉思著,手心發冷,感覺自己就像即將受刑的犯人,突然我不想開口了……
是因為心中還有濃濃的不捨以及翻來覆去的遲疑吧!我無法自欺。
所以--我是否要再等等,直到今天將盡,再開口跟她說呢?
就在我凝思時,屬於她的香益發濃烈,而清麗的笛音從寂靜的舞室響起,從小聲慢慢增大,好似從幽遠的一頭傳了過來。
我睜開眼,嚇了一跳,因為舞室突然變成另一個陌生的空間,從我頭上方的牆壁射出一道道燈光在舞室中央,形成了好幾個小圈圈。
然後我看著她慢慢舞出來,裝扮有如敦煌壁畫裡的飛天,隨著樂音開始婆娑起舞。
她的動作由慢而快,無一不與音樂契合。
她的身段窈窕纖細,無論靜或動,皆可展現出人類身體語言最美的形態,當她飛躍跳起,絲帶也隨著她而起,就像凌波仙子,像要往天空飛去,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抓住……
我看過她無數次的舞蹈表演,不管是古典、現代或芭蕾,她在舞蹈時所綻放的美麗與活力,是無與倫比的,在技藝上,即使我是個外行人,也知道她的舞技是多麼接近完美的程度。
不過--卻沒有一次像現在所看到的!
是如此震撼著我,令人忍不住驚歎--此舞只應天上有,而我現在居然看到了……
剎那間,我視線突地變矇矓--
看著她旋轉、再旋轉,我彷彿回到初見她的那一天,她也是這般旋轉著,載著面具的舞著,渾身散發出一股說不出的誘人、魅惑。
一如她曾經跟我描述過的--天女之舞。
但此時的她,不帶惑人,只有一股仙雅清靈、不沾一絲人味--讓人屏息。
當她舞完,曲聲亦慢慢的遠去。
而我只能靜靜坐著,長久不發一語,整個人為她的舞蹈震懾不已。
燈光慢慢暗了下來,只留下一盞壁燈,落在我身上。
數分鐘後,她走出房間,妝扮已卸,在我面前坐了下來,仰頭素顏看著我,臉上的微笑是恬靜的,即使方才激烈的舞過,她卻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恢復氣息,我想迄應該是她這些年所受的訓練成果。
「喜歡嗎?」她柔聲問道。看著她充滿期待的臉,她想知道--我對這份禮物的感覺。
我伸手撫著她的臉,指尖感受她肌膚的細膩,也撫摸到她方才為我而舞所產生的熱氣和沁出細微的汗珠。
「喜歡,非常喜歡……這是我有生以來看過最美麗的舞蹈。」我的聲音不可自拔的低啞。
她露出微笑。「這舞是特地為你想出來的,平常都要偷偷躲起來練習,因為我不想給別人看到,只為你一人而跳,只有你可以看得到喔!」
聽她這樣說,應該要很感動,可我只覺得濃濃的苦澀湧上來。
她不知道,原先在心中揚起的遲疑,全都在看到她的舞蹈之後,再一次塵埃落定。
她的才能如鑽石般散發著光芒,是不容被埋沒的,我再次清楚地知覺到這一點。
「妳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繼續跳舞,要繼續將這份才能展現給世人看。」
她露出詫笑。「這是當然的,我一定會跳到不能再跳為止。」
「那就好--」強忍住心頭湧上的悲傷。「我有話要對妳說……
「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能陪著妳走了。」終於說出來了,我的心卻也同時像被利刃刺進,很痛!
她完全愣住,然後臉上的歡欣慢慢消退。「你……你在說什麼?」
「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能用擁抱情人的方式抱著妳,用觸摸情人的方式撫著妳,無法像情人般守候著妳……我再也不能做妳的情人了。」每說一句,可以感覺到心一片片的分裂。
她眼睛睜得大大,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我,開口說話的唇微微發抖著。
「……為什麼?」
「因為……我可以看得到妳的未來是--在舞台上跳著美麗的舞姿,底下的觀眾會為妳精湛的演出癡迷,熱烈地為妳拍手,呼喊妳的名字,不斷地喊著安可,而我--則坐在家裡,看著報紙,看著關於妳的所有新聞……」
淚水從她眸中滑落,一看到她的淚,我的自製也隨之崩潰了。
奇怪!不是為這一刻已準備許久,為什麼一旦執行時,我竟然完全無法招架?
「你說過--會等我的!」她的語氣充滿了控訴和不解。
剎那間,一連串的話突地從我口中爆發出來,無法壓抑。
「我以為我能等!但事實是--我等不下去……在妳離開的第一年,我就已經等得快瘋了!」
她用力的搖頭。「為什麼我回來時,你什麼都不說?」
「我沒有不說,我說了,我以為如果妳真的愛我,應該可以感受得到我的痛苦,可是妳沒有!每回回到台灣,妳還是跳著舞,不間歇的演出……妳真的有發現我的痛苦嗎?……當我們做愛時,難道妳沒有感受到我的心語嗎?我都在告訴妳,別再離開我了!如果妳離開我,我真的會崩潰……可是妳完全聽不到!」這是我最後的答辯,說了這一次,我就不會再說了。
「妳沒發現嗎?這一年我都沒跟妳聯絡,為什麼我沒有回妳的信?妳難道沒有察覺到,我們兩個人已經愈走愈遠?」
她臉色蒼白得幾近透明。「……不!我沒有感覺,我只知道我的人雖不在你的身邊,可是我的心一直在!」
我想狂厲的笑,但笑不出來。「妳不知道嗎?我已無法感覺到妳的心,我只有感受到因為等待所受的孤寂和折磨,痛到最後--我寧願自己沒感覺,或者是--把妳給毀了,讓妳再也無法傷害我!」
她聽後,除了一臉的不置信,全身更是不由自i的在發抖,雙臂緊緊環住自己,似乎要保護自己不被我傷害。
我會傷害她嗎?
話說出口,我才發現這話真實得可怕!
是的!我想傷害她!」如她曾傷害過我!我恨不得我嘗過的痛,她也同樣能嘗得到!
「你……你……不愛我了?」她顫著聲音問道。
我閉上眼睛,費力吞嚥了好幾口口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或是……恨?可是我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瘋到毀了妳,也同時毀了我自己--在我還保有理智前,我選擇--不要再愛妳了!」
「我不懂,我聽不懂……」她抱頭瘋狂的搖著。
知道她一時難以接受,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這裡……有我過去寫好後,卻沒有寄出的信,也許妳看了就會懂。」我將信放追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