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決明
「你不說出去誰知道呢。」曲無漪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問題。
「可是我不想讓人誇獎那些花繪得真好。」因為那不是出自她的手裡!
「在乎這些做什麼?」有人買畫冊就夠了。
「可是——」曲無漪冷眸一掃來,讓她嚥回「可是」後頭想接的所有字眼,只能低頭咕噥,「可是我不想因為斐知畫的圖才讓人注意到我的畫……」
「月下,相信我,大家只會誇你的畫裡美人極美,沒人會瞧我那些配襯的花。」離她最近的斐知畫聽到了她的嘟囔,軟聲安慰。
「真的嗎?」
「嗯。」瞧著她仰頭看他的神情,如花瓣柔軟的臉龐,專注詢問著他的認真,真能讓他連心都化了。
「那你跟曲爺說,叫他把你畫的花都裁掉,反正你說配襯沒人要看嘛。」她打的是這個主意。
「哈哈哈哈……難怪有人說女人寵不得。」
曲無漪很慶幸自己沒讓女人踩在自個兒頭頂上撒潑,所以說起話來格外風涼。
斐知畫正收拾滿桌畫具,好不容易他和曲練才將月下哄得「勉強」答應讓她挑一兩張兩人合畫的圖擱進畫冊裡,結果月下突地嚷著肚子餓,現下由曲練伺候大姑娘她到廚裡去找食物。
「爺,女人寵不得,男人也一樣呵。」斐知畫含著笑——卻沒什麼笑意。
誰說會踩在男人頭頂上撒潑的,只會是女人呢?
「對,男人女人都寵不得。」曲無漪修改自己的說法。
「聽起來您也嘗了不少苦頭。」才會說出這番感歎。
「別提這個。我來是要跟你說一聲,惡質盜版商已經找到了,我命令一戒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爺,有必要如此狠嗎?」不過是私印幾本書罷了。
「人為財死,他們也賺夠了,可以瞑目了。」帶著那一大筆的盜印錢到黃泉去買通陰曹鬼差吧!曲無漪冷笑。
「我無權置喙,您怎麼說就怎麼好吧。」斐知畫輕聳雙肩,表情與口氣同樣淡然,反正與他毫不相干。
「只要不是月下那丫頭的事情,對你都沒有意義。」
「是呀。」斐知畫也不忙著辯解。
「何必這麼寵她呢?」
斐知畫將畫桌上的宣紙都卷妥,整齊放置櫃上,臉上笑意終於變得真實。
「因為我的命是月下救回來的,沒有她,我斐知畫早就是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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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偷偷摸摸在窗外探頭探腦,確定月家書房裡只有月士賢在,她才提起軟絲榴花裙溜進去。
月士賢正專注於墨繪,磅礡的山川氣勢於畫紙上成形,他一瞄見粉色身影跨過門檻,立即嚴厲出聲——
「你給我站在那裡別動!」連頭也沒抬就知道來人是誰。
「爺爺,我有事要找你呀。」
「有事也站在那裡說就好!」他這幅畫還沒繪好,這丫頭一來,已經壞了他的好心情,要是她再靠近,說不定撞翻了筆呀硯的,再毀了他的畫怎麼辦!
「我又不會去弄壞你的圖。」她自然不是乖乖聽話的料,小挪腳步,摸著桌緣坐下來,在爺爺掃來冷眸時,她高舉雙手,表示自己什麼事也不做,會乖乖坐著不動。
終於,月士賢默許了她。
「你來有什麼事?」他看圖比看她還認真。
「嗯……」月下開始玩桌上的杯子,先假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模樣,死也要擺出「我只是很隨口很隨口當閒嗑牙的話題問的喔,你千萬千萬別誤會」的嘴臉。
「爺爺,之前你不是替斐知畫找來很多媳婦兒的求親圖嗎?」口氣輕鬆得很假,那雙媚眼骨碌碌地眨呀眨,透露著一絲絲的緊張和等待。
「你問這做什麼?」
「好奇嘛,我想知道斐知畫挑的姑娘是長啥模樣?哪家的閨女?」
對,好奇——這也是月下說服自己的理由。這些天,她心裡總是打轉著這事,吃飯想、繪畫想、走路想、發呆也想,好想好想知道他喜歡怎生的女人……好想好想明白什麼模樣的女人能獲得他的青睞。
沒得到個答案,她幾天幾夜都沒法好好睡。
「這事與你無關吧,有什麼好好奇的。等他成了親,你不就能見著?」
「我想先瞧瞧她的畫像嘛……呃,順便瞧瞧姑娘家的求親圖都怎麼畫的,以後我才懂得如何騙男人——不,是把自己薦銷出去。」她說得理直氣壯。
月士賢終於正眼看她,「嗯,你確實該學學,上回畫那什麼不堪入目的圖,有人敢要你才奇怪!」他放下筆,到一旁櫃子裡搬出許多卷軸,月下跑了過去,一卷卷攤開,畫裡儘是環肥燕瘦的各式美人。
「哪一張?哪一張?哪一張?」她一手攤著圖,嘴裡還忙著咬開下一卷的紅繫繩。
「你猴急啥勁!又不是你要挑媳婦!」真沒規矩。
「爺爺,哪一張嘛?!是不是尚書府的掌上明珠?」
「咦?你也覺得她不錯,是不?我也覺得她與知畫相當適合,她的容貌、才情、禮數、學問樣樣得體,不會失了知畫的面子。」簡直是天作之合。
「真是她?!呀,找到了!」月下拉開手裡那幅尚書府千金繪像,畫裡的人正手執軟毫繪梅,眼波含羞帶怯,朱唇微揚,衣著華美,娉婷嫻雅,換做她是斐知畫,也定會挑她。
「我也希望是她,不過不是。」他記得斐知畫連瞧也不瞧這張圖像一眼。
「那、那——是這個劉進士的妹妹?」月下沒發覺自己問得多慌多急,腳下已經不自覺踩蹬著。「還、還是這個誰誰誰家的閨女?!難、難道這個畫裡在打鞦韆的小姑娘才是?!」戀童癖才會挑這個看來十歲不到的毛丫頭吧?!
月士賢衣袖被孫女兒揪扯得扭皺起來,他白眉蹙起,盯著月下慌張不已的小臉,看穿她眼裡溢滿的嗔怒,彷彿那十來卷求親圖的美人全和她有仇似的,巴不得一張張撕個粉碎,他眉間越收越緊——
「丫頭,你是不是喜歡上知畫了?!」他吼出他看到的事實。
「呀?!」月下愣呆一下下,隨即吼得比爺爺更大聲。「什麼什麼?!我喜歡上斐知畫?!別開玩笑了!我最最最討厭的人就是他了!」
否認得這麼神速,有鬼!
「那麼你這個最最最討厭斐知畫的人,為什麼會特別回來詢問關於他的親事?!」月士賢指著她的鼻子,醜話先說,「我可先告訴你,你別妄想和知畫能有什麼機會,你這麼差勁、這麼不端莊,我連跟知畫開口求他娶你都拉不下老臉,你就識相些——」
「他想娶我,我還看不上他哩!」月下氣嘟嘟反駁。她又不是一簍橘子裡待選的橘,讓人要挑就挑、要選就選!
「隨你愛怎麼想都好,你可以認清事實也行,你想自欺欺人也無妨,只要你能搞清楚你和知畫不可能成為夫妻!」
「我到底有多差?!差到讓你視我為恥!」她握著拳咆哮。他到底是不是她親爺爺呀?!哪有自家人這麼不看好自家人的?!
尋常人找到像斐知畫這麼好的男人,哪個不是硬要湊合自己女兒、妹妹或孫女的好事,誰會像他一樣,打死也不肯讓她和斐知畫攀上關係?!
「你身上流著的另外那半邊血已經弄髒了我月家血緣,我不會讓你再去弄髒知畫他們斐家的血脈!」月士賢心直口快,話沒經過腦子就出口。
吼完,當場一片死寂。
「弄髒?」月下發現自己渾身的憤怒被失望所取代,原來在自己親爺爺眼中的她,就是被污穢的骨血。「你用這麼狠的字眼諷刺我娘?」
月士賢自知失言,他真正想說的是她娘那方完全沒有繪畫慧根的血脈已經讓月家唯一的子孫變得庸俗,而非月下所聽到的那樣絕情,然而為了他可笑的長輩尊嚴,他無法在孫女兒面前認錯或是收回離嘴的話。
爺孫倆就這麼沉默互瞪,平時兩人總是吵得不可開交的辣爆性子,在此時的安靜卻顯得更詭譎。
捧著大疊書籍的斐知畫正巧踩進爺孫兩人的戰局裡,沒弄懂他們眼也不眨地在爆什麼火花呀?
「師父?月下?你們在做什麼?」
他放下書,走向爺孫倆。
「你們又吵架了?」他輕歎。
還是沒人理他。
「月下?」看她瞪師父瞪到眼珠子都快掉下來,斐知畫伸掌在她面前晃。「怎麼氣鼓鼓的?」
他才正要拍拍月下的右頰,卻突然被她狠狠箝握住手腕,身子讓她扯著走,可以感覺到她力道之大。
「你要拖知畫上哪去?!」月士賢回過神,不明瞭憤怒中的孫女兒沒朝他吼叫,拉走斐知畫做什麼——
月下兇惡回頭,像頭被踩著尾巴的小老虎,張牙舞爪撂下狠話——
「我要去『弄髒』你的寶貝徒弟!」
第六章
斐知畫幾乎是被摔上床榻的。
背脊才剛抵上軟衾,胸口更加諸一記重量,他雖沒被摔得頭暈眼花,但亦相去不遠——他瞇著眼,望見月下那頭軟質青絲在他面前像潑墨般披散,那道黑瀑的泉,流過他的肩頸心窩,完全覆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