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韋伶
他的面容森然而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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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山頭上有獒犬的狺吠聲,時而停住、時而嗚鳴。
馬車馳走於偏涼野地,已經可以感受初秋大地散出來的瑟涼感。
我和你回京是為了見小娘最後一面,不是為了嫁誰。」
阿扎蘭靜靜表示,低垂的眼眸下一直藏著沉甸甸的情緒。逃了這麼久、躲了這麼久,但當它被人撬開時,悲愴依然赤裸裸地攻陷她。
慕玄打量她的神態,揣度地問:「你知道她不在人世?」
「當她開口要我永遠不要回頭看時,我就已經猜到。」
「她是她要你離開京城?」
「不錯。」
「為何?」
「我殺了人……」雖然她已盡力忍耐,但腦中泛現的淹沒感仍令她倏地將指尖掐入手心,一幕幕景象慘厲地滲入她的腦中。
粗暴的動作,徒勞的掙扎,無休無止的羞辱、折磨、驚駭,以及令人反胃嘔吐的濕熱氣息,終於使她怒而反彈,舉起割草的鐮刀,與他一同下地獄,永久埋葬那噁心的嘴臉——鮮血沾滿了她的雙手。
「殺人?你?」慕玄的臉上浮現一抹興味。
「對!我殺人了!一名在阿瑪入殮之日潛入我房內企圖玷污我的大惡徒……」「採花大盜。」他瞭然的點頭。「你可看清他的長相?可是熟人所為?」
她淡淡地搖頭。「當時只覺一陣冷風吹過,屋內便陷入一片漆黑,除了他充滿壓迫感的高大身影,我什麼也看不見。」
「如此說來,富察氏上吊自儘是替你頂罪。」
小娘是上吊自盡的?!阿扎蘭一聽,淚水當場撲簌簌地奔流出來。
「小娘是為我犧牲,人是我殺的,她害怕事情一旦爆發會毀了我,所以選擇自我了斷,一命抵一命,讓事情隨她生命的了結一起長眠地底下!」
她卻想不到小娘會以這樣的方式!「疑雲四起的輔國公府命案,在今天總算得以明朗!」他靠在椅座上輕聲作結。「不過我頗好奇,像你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照理而論,男人輕而易舉就能將你制伏,你如何能動手行兇?」
「因為他忙著發洩獸慾!」胸口那股憎恨扎得她好痛。「慕玄貝勒,現在你已經知道整件事,我隨你處置吧……」
她還有什麼好怕的呢?慕玄笑了。「第一,我不是宗人府的大臣,亦非刑部大司馬,無權審判此事;第二,倘若當時我在場,就不會是單單砍斷他的頸項,而是一刀一刀替他開腸剖肚;第三,辦案講求證據,能證明你的話的人證、物證全消失了,誰曉得你所說是真是假,是不?」阿扎蘭淚水四溢的眸子猛一瞠大,愣得說不出話。
「我不會處置你,因為沒興趣!」他面容俊邪地笑起。「倒是有件事,我希望你幫忙。」「希望我幫忙?我能幫你什麼?」她疑惑地問。
「放玉暘一條生路。」
阿扎蘭的心赫然一沉。「你說什麼?」
要她放玉暘一條生路?!「玉暘對我這主子一向忠肝義膽,他的婚姻大事我一直替他惦念著,現在他好不容易想定下來,我自當應該替他高興,問題就出在你非平凡人家的女兒,背負不平凡的過去,你嫁他,不僅無法使出身低微的他身價百倍、仕途平步青雲,反而隨時有拖累他的可能。」「我拖累他?怎麼會?!」
「別忘了,依你所言你是帶罪之身,難保事情不會在某年某月突然東窗事發!屆時,他是你的丈夫,你以為他能全身而退嗎?」他注視她的眼神十分銳利。
「這……」阿扎蘭顫聲,薄弱的意志力猛然殘酷地遭到扭曲。
她從沒想過這樣的結局!「為了他好,離開他。」他繼續道。「玉暘是光明磊落的漢子,在多府之中他漸漸鋒芒畢露,再加上有我替他打點一切,飛黃騰達的日子唾手可得。今日,你若只顧著自己的兒女情長,卻罔顧他未來的大好前程,你豈不讓他無故背負你一手造成的污名及恥辱?」阿扎蘭摀住自己的唇,一時之間無法作響。
「蜚語讒謗殺不了人,但萬夫所指,卻能徹底擊垮一個人。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就算玉暘夠強可以讓你躲在他背後替你擋下所有狂風暴雨,但他還是會受傷,你忍心看著他遍體鱗傷,跟著你永無止境地吃苦下去嗎?」
她被人當頭棒喝,意志力倏然瀕臨粉碎瓦解。
她的確沒有想過自己一旦被降罪,玉暘將可能跟著她一起受罪。
她很懦弱,被人保護慣了,卻忘了站在她面前的人,或許有擔負不起,最後不支倒下的一天……
慕玄赫然抬起她的淚容,深邃厲色地凝著她。「皇上很掛心你這位功臣的遺孤,你乖乖隨我回京,乖乖聽從皇上旨意出嫁,與玉暘一刀兩斷,明白嗎?」
「我……我……」她亂了,整個人都亂了。
「和你在一起有什麼好處?除了毀滅還是毀滅呀,蘭格格。」
他的話迅即打入她的心坎,力量強到她根本承受不住。「我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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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紅花蕾辭別了春,紛紛凋零枯落,日子很快進入了仲秋。
輔國公府在朝廷下令大肆翻修下,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即恢復往日風光。大批宮女、包衣僕役進駐宅內,夜已深,點起熒煌燈燭的矮案前,仍然可見婢女們趕工縫製繡袍,打點四季袍服、簪花、真珠耳墜等等個人用品的忙碌身影,因為過些天就是新嫁娘出閣遠嫁西安的日子。
皇上已下旨將阿扎蘭與西安將軍,平郡王多爾圖之孫、祥德為妻!「阿扎蘭,我的好格格,快來試試這喜袍,太寬大或太擠身馬上就得改,時間不多了。」阿扎蘭站在鏡前,神情平和地讓在輔國公府待了一輩子的蘇嬤嬤及兩名婢女為她褪去外衣,套上一身尊貴富氣的赤紅色禮服,扣上一顆顆金色衣扣。
「好美的一件衣服呀,蘇嬤嬤。」
「一輩子只穿一次,當然要最美的。」
「聽宮女們說,皇上對於宗女們的聯姻,訂有結婚十年後才准來京、探親不得超過一年的條例。我必須等到十年後才能再回來嗎?」
蘇嬤嬤挑出阿扎蘭罩在喜袍內的長髮,讓它們垂貼在背後。
「這樁締姻屬皇族之女出嫁八旗,西安距離京城是遠了些,卻不是和親聯姻,你想回來隨時就能回來,用不著報理藩院請旨,更甭等到十年後!」她笑盈盈的。
「那我就放心了。」
「祥德將軍已經在兩天前入京,蘇嬤嬤特地替你跑城門口。嘿!騎在馬背上的他呀,看起來英傑出眾、器宇非凡,比起京內那些不努力又不懂事的紈E子弟,可謂萬中首選,皇上對於你的婚事也真夠用心,老爺和夫人若地下有知,也寬慰!」
「蘇嬤嬤,我會幸福快樂的,對不對?」即使成婚的對象不是玉暘,也沒有差別,是不是?「會的,一定會的。」蘇嬤嬤聽出她的惶然與懇切,肥胖的大掌疼惜地握著她手心。「你已經吃了那麼多苦,老天怎捨得不讓你幸福快樂?記住,別再把自己逼得太緊,苦了自己!」「謝謝你,蘇嬤嬤。」
偏偏這番撫慰的話,對她而言都是椎心刺骨的痛,只是喉間的不適讓她說不出真正的心情。蘇嬤嬤點點頭。「你們全下去吧,趕不完的衣服明天再繼續做!格格,讓蘇嬤嬤替你換下喜袍,早點就寢歇息。」
阿扎蘭連忙阻止她。「不用了,我想多穿一會兒!?「格格,你這是……」
「我自有主張,你先下去吧!」
「那……好吧!」
儘管蘇嬤嬤一肚子疑問,依舊在阿扎蘭堅持下,尾隨其他婢女退出房間。凝重的靜謐在掩上房門的那一刻,無聲無息成為室內的主角。
阿扎蘭兩手輕鬆的交握在一起,凝著視線注視門扉良久,才走向另一間偏廳,開了廳門。「小娘……」
她對著被薄霧籠罩的院落輕聲喊著,恍若富察氏就活生生立在她面前,聽著她的話,聽著她的喜訊。
「你看見了嗎?這是我出嫁要穿的喜袍,你曾說過你日也盼、夜也盼,盼著有一天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喜袍上花轎。時候到了,我現在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等著披紅紗出嫁。」是的,小娘現在一定欣慰地笑了,一定替她感到欣悅。
「蘇嬤嬤是最親近你的,她說的話你一向相信。她說我嫁出去一定能得到幸福,西安距離京城是遠了些,但畢竟不是塞外聯姻,我要回來就能回來,不用等到十幾二十年。皇上十分厚待咱們家,該考慮進去的事全考慮進去了,算起來也是一樁天作之合。你倆地下有知,也該安息了!」
但她自己的眼眶中卻盈滿了璨璨淚光。
「是啊,對方是西安將軍,流著皇族的血,所以說……真是樁天作之合……」不哭……哭什麼呢?她努力收回心緒,刻意要表現得堅忍,但脆弱的淚水仍不受控制地渙散開,甚至滾下臉頰,她連忙伸手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