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韋伶
「背上的燙傷是昨晚雷電不偏不倚擊中林木,林木瞬間起火燃燒倒下壓中他所致。」杜大夫手捻鬍鬚,仰天嘖嘖稱奇。「至於腿上的傷,則是因為這——大樹幹哪裡都不倒,剛好倒在他背上,一棍子把他打入河中!」
他又甩掌揚歎,活像三姑六婆說長道短講得口沫橫飛。
殊不知阿扎蘭已經聽得頭昏眼花,冷視直衝腦門,沒半晌功夫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最糟的事情發生了,下雨天河水高漲湍急,多處利石銳巖,他沿著河流被沖得老遠,一個不當心,就這麼撞斷了整條腿!」他偏過頭去,見她兩眼昏花、瞠目結舌,一副快暈過去的模樣。呵呵一笑,揮手示意道:「不過,現在都過去了,遇上我這再世華佗,再糟的情況也會變樂觀,放心,他會痊癒的。去看他吧!」
他的保證讓阿扎蘭恍如吃了顆定心丸。
她忙不迭地點點頭,臉上布著純然的紅霞,趕緊開門入內探視。她早就想親眼確定他面色祥和、一切無礙的躺在床上休息。
她膽怯地握住雙手,站在床邊一直探頭探腦、鉅細靡遺審視他身上的傷處是否包紮得宜,有沒有哪個地方漏掉?看他的被子有沒有蓋好,千萬別再犯風寒才好,額頭上的冷毛巾需不需要換了?只是,正視他沉沉而睡的俊臉,明知道他被子下未著寸縷,卻如此靠近他充滿力量的陽剛身軀,教她如何不腦筋糊成一團,彷彿吞下一球火焰似的?她就在床邊左右為難了好半天,等她肯定他睡得很安穩,更不會有人突然跑進來指責她不要臉,偷看男人的睡相時,她才輕輕伏在床邊。
「我真不敢相信,你為了我的事,差點連命都丟了。要是你沒大夫說的幸運,難道你真要為了我的一隻金鐲子葬身沮洳嗎?那豈不是太輕如鴻毛了?」
她細聲地說,側下頭來俯在自己的肘部,專注地看著玉暘,覺得他俊美得令人心蕩神搖,女孩子看了他想必驚叫連連……
明月夜,十五月圓,人團圓。
「小娘,什麼是拜月?」
「拜月啊,拜月就是在中秋夜,家裡頭的女眷們盛裝打扮,焚香拜月,對著月亮偷偷祝告心裡的秘密,祈求願望實現。」
「祈求願望實現?」
「是啊,祈求年年平安、歲歲團圓。來,牽著小娘的手,尼庵到了,咱們要下車了……」馬車簾幕一撩起,雕欄曲徑,燈輝盤桓的尼奄寺院登時映入眼簾,侍婢妾媵冉冉追隨,成群善男信女攘攘而來,進廟許願參拜。
「小娘,這裡好熱鬧。她們都跟我們一樣,特地來這裡拜佛隨喜,然後再到月下遊玩嗎?」她第一次參加這種盛典活動,一下馬車便張著嘴巴,爭切的看看這裡、望望那裡,東張西望起來。
小娘是阿瑪的側室,擁有典雅的美貌與雍容出色的氣質,她的笑容很美、很善良。六年前,當她看見她頂著喜帕婉柔坐在大紅色的喜床上,自幼失恃的她禁不住挨近她的膝蓋,從喜帕底仰頭偷看她。
她對她笑了,就像現在善良、溫柔的對她笑……
「她們會玩到夜靜更闌才回去。記住,你要好好跟緊小娘及家丁,別到處亂跑,這裡人多,如果遇上壞人,可就不得了了。」
「我一定會緊緊拉住小娘的手,你說到哪裡,我就到哪裡。」
她應允,牽住那只戴著金鐲子響叮羲熔蚇陘漺x,乖乖隨著她的步伐走進規模宏大、色彩絢麗的尼奄寺院。寺院內,香火鼎盛,人來人往。
「來,香拿著,用你最虔誠的心告訴佛祖你想說的話。」
「想說的話?」
她愣頭愣腦地接住遞過來的三炷香,見小娘雙膝落地跪在土黃色墊子上,她跟著也跪下,卻不知道有什麼話可以對佛祖說。
她猶豫了一下,聽見小娘口裡唸唸有詞,祈求上天保佑閣家平安,出入安康,她趕緊有樣學樣。
「祈求佛祖保佑閣家平安、安康。」
塔爐內傳出一陣陣燃燒的熱氣。
她使勁地將折好的紙錢扔向火源,看著火勢不斷蔓延,塔爐內包裹著熊熊烈火,宛如焚盡信徒們的心意,化為無窮的灰燼與煙幕扶搖直上,直傳天聽。
「小娘,燒完這些紙錢,我們是不是就要去踏月了?」
「燒完紙錢我們回院裡收拾祭品素果,就能去踏月到處走走。」
她的兩頰因彷彿要衝出塔爐、放肆狂歡的火焰烤得紅通通。「聽阿瑪說其他府的女眷們也會來拜佛,我們可以去找她們嗎?」
「你高興就好……」
富察氏疼憐地將她擁入懷中。
「你雖然不是小娘的親生女兒,但小娘一直將你視如己出,日也盼、夜也盼,盼著有一天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喜袍上花轎尋自己的幸福。」
小娘……
「這你拿著。」
小娘最鍾愛的金鐲子送進她手中,順著小娘包上來的雙手,帶著餘溫緊緊的被她握在掌心……
「阿扎蘭,我的好孩子,去吧,離開這座宅子,離開這座是非之城,離開這裡的所有是是非非。我會替你守密,沒有任何人能夠從我口中挖掘隻字片語。唯一請你原諒小娘的,是小娘
不能繼續留在你身邊照顧你,不能親自為你蓋上喜帕送你出閣,嫁妝……嫁妝,小娘提前給你了!」
悲切的淚滾下臉龐,她忍不住將自己擁得更緊一些。
「走吧,阿扎蘭,讓小娘目送你走,直到離開宅子為止……永遠不要回頭,永遠不要回來,這一切都將從你生命中消逝……」
「拿著,你的寶貝!」
他一手撐在門框的木柱上,虎背雄腰的身軀堵在門檻前,遮住了外頭的光線,她屏氣凝神,身子就籠罩在他臉龐下。
她一回神,不禁微微一愕,是她的金鐲子!她的金鐲子在那一剎那間,由他指間掉入她的掌心,敲開一圈細膩的冰涼感。
「收好它,別再弄丟了。」
他眼對眼凝望著她,雙唇抿現像春陽般薰柔耀眼的動人笑容。
「難道……你一整晚都在找它?」
他依舊笑容和煦,蘊著令人難以抗拒的柔情。「一半一半。」
「一半,一半?一半時間在找金鐲子,那另一半時間在?」
「求生……」他龐大的身軀突然柔軟無力地往前倒。
「咦,怎麼回事?玉暘?玉暘?」
玉暘……
在房內暖和光線中她注視著玉暘的臉龐,抬起自己纖細的右手,在空中遲疑了一下,才怯怯地搭在他的臂膊上。
「還好你沒事,不然的話,我一輩子都無法安心……」
她用一抹發自內心的真情,敞開心胸讓掌心更加貼近那只擁有雷霆萬鈞之勢卻出奇溫柔的手一些,嬌小的身軀蜷成一團埋頭入睡。
在她週身,有難以言喻的安全感圍繞著她。
玉暘睜開雙眼,不著痕跡地半側起上身,捕捉她柔弱堪憐的小臉蛋,忽而有股莫名的衝動,啥也不想做,就和她在這裡耗盡所有時間……
她看來一點也不想放他走。
他笑笑地支頤,凝視她柔嫩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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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行業?」杜大夫挽袖對弈的手臂在空中停止,斜過頭去注視玉暘面色凝重的俊臉。「除了籌在你這裡吃花的費用,贖回阿扎蘭的金鐲子外,還必須張羅回京的旅費及買馬的錢,不找個行業掙錢,一輩子也回不了京。」
玉暘雙手環胸,叉著左腿,好整以暇地癱坐在太師椅上。
圍繞兩人身後的,則是一個個交頭接耳、忙著研究棋局的藥堂學徒們。
「這倒也是。爾諾倫多距離京城還有一大段路,這一路吃喝的費用無疑是一筆大數目,是該想想辦法嘍。」好,這棋子就下這裡,堵死你!「師父這一步下得可真絕啊!」
「就是啊,你看他笑得多開心啊!」
杜大夫胸有成竹地嘿嘿笑,啜了口茶,捻捻白鬚。「該你了,壯士。」
玉暘拾了顆棋子,不急著破局,反而意興闌珊夾在指間把玩。「究竟有什麼行業掙錢快、不必出賣勞力、不必四處走動,錢自然而然便源源不絕滾進口袋?」
他挑著眉毛,困擾不已。
「掙錢快、不必出賣勞力、不必四處走動,你說的不正是那些在百花樓裡送往迎來姑娘們的寫照?杜大夫戲謔地接了句,敲敲棋盤示意他動作快點。
「姑娘?」玉暘臉色驟變,倏地站起身來,動作之突然,差點把一桌子棋局全移了位。杜大夫及學徒們見狀紛紛嚇得往後閃,以為他惱羞成怒就要掀桌翻臉了。「你別激動!別激動!」杜大夫連忙作揖安撫。「我隨口說說的而已,你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當然不可能去陪酒賣笑,都是我這張嘴該死,一得意起來就忘形,我給你賠不是,我給你賠不是。」
「是啊,是啊,我師父就是這張嘴賤了點,壯士,您大人有大量啊!」
他們全都見識過他練家子體格,真惹火了他,怕是吃不完兜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