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韋伶
天上的銀河漸漸移轉著,在門窗緊緊掩著的小小斗室裡,有意亂情迷的身影繾綣不分……
※※※
隔天清早,松羽便坐上馬車上路。
兩名護送的士兵、一名馬車伕,簡簡單單的旅伴,陪她踏上行程。
「你們好了嗎?要出發嘍。」車伕道。
「行了,走吧!」
「駕!」
兩名士兵輕踢馬腹,緩緩尾隨馬車啟程。
自伊犁出發到疏勒,前前後後兩千多里路,泥土小路上到處是甜瓜田,誰都沒有回頭看,只是靜靜、慢慢地行走。
甜瓜田過後,是曠野牧場。
牧場過後,是乾巴巴的湖盆。
繼續走,就是黃土台地。
黃沙滾滾,馬腳下揚起的塵土、路邊坍方的土墩,塞外江南至此只是一片乾旱、風暴無常的沙漠地。
第八章
看著馬車外的景致,松羽知道他們已經遠離了伊犁的腹地。
天際厚重的雲一如她心境,她與東英別離,誰也沒給誰留下一句話,他只是一言不發地目送她離開那間房,離開一夜纏綿;而她同樣頭也不回的踏上長廊。
腳步聲在寂寥的廊道中迴盪,一聲接著一聲,她應該可以從此走出他的生命、可以享受這一切,但為什麼路走得愈遠,她的心就離得越遠?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的心牽掛那片土地?
一夜激情?
男女感情的渴求?
感情的事其實不在她的認知領域裡,就好比她同意阿卓的提親,只是基於兩家住得近、又從小認識,所以她的同意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和什麼感情不感情的一點關係也沒有。
「感情」二字首度在她腦海盤桓不已,是因為東英的出現,是他令她自然而然的將兩人……
松羽心一驚,腦中倏然閃過的念頭霍地令她心頭翻攪不休。
難道這就是人家說的愛嗎?這就是人家說的情嗎?
愛會令人橫衝直撞,做事顧前不顧後嗎?會只因一夜的肌膚之親,就填滿她的心、溫暖了她的人嗎?會當他不在身旁時,就特別想念他嗎?
松羽難以置信的回顧著一路走來的路途,心情一片錯愕與震驚。她知道在路的彼端有器宇軒昂、英姿煥發的他──
究竟,她的每一分思維是受誰牽引?不正是他嗎?
她曾為阿卓橫衝直撞,顧前不顧後嗎?不曾。
阿卓能以一夜的肌膚之親,就填滿她的心、溫暖她的人嗎?不可能。
離開阿卓的這些日子,她曾經特別想念過他嗎?從來沒有。
她要回去……她要回去!
突然間,所有的情緒一湧而上。
天空的雲層越捲越厚,目之所及一片灰沉沉,風雨的邊緣籠罩在他們的上方,風吹起的沙礫打在臉上,令人視線模糊。
遠方已然打起無聲閃電。
「我們不能再走下去了。」老車伕說。
「為什麼不能走下去?」士兵問。
「閃電吶!」
「閃電?」士兵彼此皺眉。「你怕閃電?」
「不是我怕,而是我們可能會被打到。」
「什麼?!」
「曾經就有人在星星峽的石溝中被雷擊斃。你們都知道的,那些石溝就像隧道,但雷卻有辦法從洞口擊進洞中,把人轟成焦炭。還有啊,兩年前我的鄰居在草原放牧時,直接從馬背上被雷打到地上,差點沒駕鶴西歸。雷這種東西,能敬而遠之就敬而遠之,鐵齒不得。」
士兵一臉不相信的表情。
老車伕倚老賣老。「小伙子,我年紀一大把了,有必要騙你們嗎?」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咱們找個地方躲雨吧!」
「是啊,趁雨還沒下之前。」
「老車伕,你知道這附近可有地方躲?」
只見他指著前方。「那裡的峭壁有些古代遺留下來的巖洞,咱們可以去避避。」
話一說完,他們便加快速度驅車前往。
此時,松羽掀開簾子,從車廂內探出頭來。「我要回去!」
「我知道你要回去啊,姑娘。」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能再往前了!」松羽在馬車直直駛過曠原時,對車伕大聲說。
「就是因為要送你『回去』,所以才要往前衝。」
「你誤會我了,我是說我要回將軍府,我們……」
她話才說了一半,就瞥見頭頂上的黑色雲層裡透出一道閃電,兩顆豆大雨滴打到她的前額。
她再抬眼看時,天空先發出一聲微弱的雷響,緊接著一道靛藍色的閃光突然從數萬尺的高空直竄地面,然後是一道巨雷劈下來。
士兵急喝:「小心」
松羽霎時駭然瞠目。
※※※
雲海奔湧,雨聲沛沛。
懸掛的簾幕遮擋了朝旭,室內變得陰陰幽幽,除了吹來的風雨掀動了簾幕,再無任何雜響。
它提醒東英整座府邸已重新回到過去的風貌,桌案上放的是卷軸奏折,屋外穿梭的是他的將士,和他的家僕。
長久以來,他熱中於駐守這片邊疆西域,呼應了他與生俱來的戰鬥細胞,面臨的挑戰與變數越多,他的潛能就越激昂。
但為什麼走了一個松羽,便令他覺得一切竟規律得近乎死板,毫無生趣?
要當深沉內斂的人,是他。
要心思細膩、溫厚、冷靜的,也是他。
以不疾不徐的聲音同意她離開的人,更是他!
既然如此,他為何覺得心有不甘?時時刻刻都因他的應允而感到懊惱?
他叫東英,不叫偽君子!
他捫心自問,與其虛情假意祝福松羽去跟別人過好日子,他更想做的是不假思索地擄回她,一如他最初自私的作法。
想到這裡,東英濃重的抽了一口氣,終於沈不住氣地舉步往外走。
「來人,備馬!」他疾聲喝令。
「是。」
受令的士兵正欲去備馬時,將軍府的大門外突然傳來馬蹄的震動聲,沒一晌的工夫,一名筋疲力盡的士兵衝了進來。
眾人立刻圍上去,東英一眼就認出他是護送松羽回疏勒的人員之一。
「出了什麼事?」
「我們在前往精河的途中遭到雷擊……」
士兵雖然負傷,但仍咬緊牙關把事情陳述清楚,眼裡同時有著一絲歉疚。他們沒把人保護好,有辱使命。
東英的身子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其他人呢?松羽呢?」
「馬車被雷劈中,當場陷入一片火海,車伕及時跳車所以逃過一劫,而另一名士兵的坐騎因為受到驚嚇,將他震下馬背,摔斷了左臂,至於松羽姑娘……」
他突然頓住,似乎有口難言。
東英湧上不祥的預感。「松羽怎樣?她怎樣了?」他抓著士兵的雙臂激動地吼著。
「大家無視火焰威脅,著急的在燒得火紅的車廂中翻找,但就是找不到她的人,她或許已遭不測,與火焰一同……淪為火海了。」
「與火焰一同淪為火海……」
東英空茫的呢喃,腦海瞬間閃過的是她那勾動了他千絲萬縷情意的昏眩容顏,意亂情迷中,她弓著身體,隨著他的律動與他緊緊結合在一起。
透過這古老的儀式,她把自己完全交託給他。
無數的吻……無數的衝刺與接納……他所觸及的每個地方,都是滾燙裸裎的……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自言自語的說。
「將軍?」
眾人一陣驚慌,他們從沒見過東英這個樣子,在那一剎那間看見他彷彿失了心魂。
「馬匹到底準備好了沒?」東英繼而咆哮,變得暴戾易怒。
「上鞍了!」士兵趕緊道。
馬一備妥,他倏然翻身上馬,抓著韁繩迅速地把馬掉頭,用腳跟踢馬腹,馬匹即壓低身子往前衝。
丁牧及玉靈分別隨後趕到,問了情形後,玉靈首先到馬廄騎上馬。
「駕!」玉靈的身子在馬鞍上壓得很低,紅棕色大馬立刻一路衝了出去。
「東英,我跟你去!」
她的聲音在府外揚起。
「集合十名士兵,立即出發幫忙找人。」丁牧下令。
※※※
北疆地勢西傾,每年的降雨是非常少的,要碰上打雷閃電下暴雨的機會,幾乎不可能,但他們確實遇上了。
救援的人馬到達出事地點,天還下著雨,強風一陣陣刮過地面。
著火的馬車已成一堆冒著濃煙的焦炭,翻開那些斷木塌樁,就如回報的士兵所述,未見松羽的人影。
值得慶幸的是,確定她未與馬車同淪火海;但憂的是,她人究竟在哪裡?
大雨傾盆,雨中有紛沓的馬蹄聲,有焦心似火的呼喚聲。
「松羽姑娘──」
「松羽姑娘──」
「你在哪裡?聽見的話,回個聲──」
「松羽姑娘……」
所有人都在尋找她的下落,突如其來的一場雨不僅不能洗滌心靈,反而把人逼到了崩潰邊緣。
駿馬踏過水窪地,濺起一片水花,東英馳入沙生植物「梭梭」間,試著在它們之中尋出松羽的芳蹤。
「一定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東英豎著黑眉,壓低音量地自語著。
奔走於整片枯木林,穿梭在一棵接著一棵的梭梭間,坐騎倏地在濕沙地上烙下了無數的馬蹄印。
他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反覆搜尋,一聲又一聲地叫著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