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染香群
「我沒看,不見得其它男人也不看!」
「看看會少塊肉嗎?反正我坦蕩蕩,又沒做啥見不得人的事情;心裡有鬼的是你們這些精蟲沖腦的臭男人吧?」
「沒錯!男人就是精蟲沖腦!」光均的聲音大起來,「妳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讓自己處在這種危險的境地?多穿一件衣服會熱到哪裡去?妳看看我,我可是穿著整套西裝在室溫二十八度的辦公室裡辦公欸!一天我就適應了,一切只是習慣的問題!妳要知道,我穿的是西裝褲,可不像妳還能露出大腿散熱欸!」
夢芯翻了翻白眼,「你先穿絲襪待在二十八度的室溫下,再來告訴我絲襪的散熱度會比西裝褲好!」
「我穿……絲襪?!」光均簡直會被她氣死,「借口!一切都是借口!我真討厭妳這種冥頑不靈的態度!」
「難得我們意見一致。」夢芯也火了,「我也討厭你!非常非常討厭你!」來啊,要吵就來吵,誰怕誰啊!
但是,身旁一片靜悄悄的,光均居然沒回嘴。
該不會他蓄勢待發吧?
夢芯小心翼翼的瞥瞥他,發現他居然露出一絲受傷的表情,雖然一閃即逝,卻把她嚇到了。
不會吧?她說了什麼傷害這個銅牆鐵壁似的對手嗎?她沒有說男人的禁語啊,比方說「無能」、「下行」、「雄風不再」之類的……
她剛說了什麼?就只是尋常的爭吵而已啊。
「……妳真的討厭我嗎?」光均望著車窗外,看不到他的表情。
夢芯奇怪的看他一眼,這句話這麼有殺傷力?她很認真的思索了一下,要說非常討厭……倒也不至於。有人在身邊吵吵鬧鬧,起碼累個半死的時候回家,不會開車開到睡著。
「我是對事不對人的。」夢芯決定安撫他一下。幹嘛一副很嚴重的樣子,不就是拌嘴嗎?「我並沒有那麼討厭你,只是討厭你逼我穿襯衫。」
緊握著方向盤,她穩穩的在紅燈前停下來。「我很清楚你是為我擔心,但是……這種擔心是很膚淺、很沒有根據的。你根本不清楚強暴犯侵犯的對象為何,也不知道強暴案發生的時間、地點。最常發生強暴案的時間其實是清晨,最常被侵犯的對象是不懂得抵抗的女孩。」
她垂下眼瞼,「你根本不知道,其實強暴案件的受害者大半是少女和小孩子吧?像我這種強勢的成年女子反而安全。你用一種想當然耳的態度來輕視我穿衣服的自由,我自然會很生氣。下次你要記得,想說服任何人,得要仔細的推敲自己所秉持的理由,薄弱的理由是無法說服任何人的。」
光均用一種嶄新的眼光看著夢芯。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多麼冷靜又理智!她掌控自己的人生像是掌控手裡的方向盤,目光堅定的望著遠方,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比較起來,自己的擔憂顯得這樣的可笑又自私。
為什麼非要她穿上襯衫不可?其實是……他不願意讓別人分享她的美麗吧?要是可以訂製得到盔甲,他希望夢芯穿的是盔甲,不是襯衫。
「……妳似乎對強暴案件投注了很多關心?」他輕咳一聲,試著轉移話題。
「我的姊姊是受害者之一。」她短促的笑笑,「與其恐懼這種事情發生,不如面對它、理解它,瞭解自己該如何處理……你的公司到了。」
夢芯鬆了口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他說出這件事情。這是他們家族的傷痕,到現在還沒有痊癒。
光均望著她,眼中有許多詢問。
不,別問。夢芯在心裡吶喊著,直到現在,她還無法討論這件事情。
「晚上十點我給妳電話。」他什麼也沒問,只是笑得溫柔,「別又加班加到那麼晚,你們公司那票主管可不是領乾薪的,偶爾也可以把事情分擔出去。」
夢芯淡淡一笑,把車開走了。
無意間提起這件事,觸及她心底深深的痛楚。
一整天,她都心神恍惚。
部屬耳語著:「女王不是生病,就是戀愛了。」
這樣的恍惚一直持續到下班時間。她發現自己的精神不能集中,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的確……太久沒去看她了……
她撥了電話給光均,「馮總裁,今天我要提早下班,請你搭出租車回去,要不然搭捷運也很方便的。」
「妳有約?」光均的心情突然惡劣起來。
「嗯,一個很重要的人,非去不可。」她掛了電話,又坐著發呆了一會兒,先下樓到附近的花店買了一大束白玫瑰,這才開車出去。
塞車塞了很久,等到了目的地,夏天的太陽只剩下金邊妝點著向晚的山巔。
她在一家私人療養院前停了車。位於深山的療養院,薄暮中,有著沙沙低吟的綠蔭,和美麗如夢幻的花園。
這個優雅的牢籠困住了許多無助的靈魂,但是真正困住他們的,是破碎的心靈。
親切的護士打開鐵門,帶她步進另一道鐵門。
經過信道,每個房間傳出喃喃或高亢的聲音,有的哭,有的笑。是的,這裡是收容精神病患的療養院。
當看到房門上的名牌--「周夢蝶」,夢芯還是紅了眼眶。
她唯一的姊姊,已經在這裡住了三年。
「周小姐,花是不能夠放在病房的……」護士有點為難,「因為夢蝶會把花吃下去……」
她喜歡這家療養院,因為這家療養院的護士會叫病人的名字,而不是冷冰冰的連名帶姓。
「我只是拿來讓她開心一下。」夢芯柔聲說著,「她一直喜歡白玫瑰。」
打開房門,長髮少女的膝上放著書,伏在茶几上,像是睡著了。
夜風輕柔的翻著書頁,餘暉將少女的髮絲照得通亮。
「姊姊……」夢芯輕輕喊著,但是她一動也不動。
「夢蝶……」她喚著,把白玫瑰放在姊妹面前,「聞聞看,好香呢,是妳最喜歡的白玫瑰。」
夢蝶緩緩的抬起頭,眼睛沒有焦距,她的表情就像是迷路的少女。夢蝶比夢芯大上五歲,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卻有著少女的表情,是一種荒謬的哀傷。
她輕輕的啊一聲,接過了白玫瑰,滿足的把臉埋在花裡。
十五年前的那場意外,摧毀了夢蝶的心靈,她永遠停留在意外發生的那一年,再也沒有「長大」過。
一個性格扭曲的強暴犯,摧毀了姊姊的清白。但是真正摧毀姊姊的,是她的家族,甚至連年幼的自己,都是共犯之一。
夢芯還記得發生事情的那一天。那天跟其它的日子一樣,念高中的姊姊,一大早吃過了早飯,還答應睡眼惺忪的她,回家就幫她做洋娃娃的衣服。
「媽媽,小芯,我上學去了。」姊姊嬌柔的說著,跟往常一樣走路去上學。
但是兩個小時後,媽媽卻帶著她趕去醫院。
看到姊姊,她害怕的躲在媽媽背後。姊姊像是個破布娃娃,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眼神呆滯的望著天花板,眼中不斷的湧出淚來。
那不像是美麗的姊姊。
十三歲……可以理解的事情不少。她隱約知道姊姊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而且是姊姊「不小心」、「不要臉」,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因為爸爸用暴怒的聲音大聲罵著姊姊,不准任何人報警,也不准姊姊驗傷,就這樣強迫的把姊姊帶回家了。
她不知道怎麼面對姊姊,只好躲著她。
家族的人竊竊私語,而爸爸只要看到姊姊,就是一陣大罵。有次酒醉後,還把姊姊痛打了一頓,打到掃把的柄都斷了。
媽媽沒有阻止爸爸,只是喃喃說著「造孽」、「祖上沒積德」之類的話,站在旁邊看著姊姊被打。
她呢?她什麼也不敢做,只能把自己鎖在房間裡。
姊姊一直都很沉默,什麼話也沒有說,上了幾天的學,先是哥哥受不了閒言閒語,回家罵了姊姊一頓,後來姊姊就乾脆待在家裡,哪裡也不去。
現在回想起來,姊姊的心靈,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的毀滅了。
姊姊就這樣一步一步的往懸崖前進,沒有任何人幫助她。她是真正的受害者,但是周圍的人卻幫助那個強暴犯一起壓迫她、傷害她。
最後,父親決定將姊姊嫁給一個大她二十五歲的男人,結束這些閒言閒語。當晚,姊姊就自殺了。
割腕沒有讓姊姊的血流光,但是劃下那一刀,卻讓她的心靈徹底破碎了。
姊姊輾轉從這家醫院轉到另一家醫院,最後被關在市立療養院。她跟母親一起去看姊姊,望著美麗的長髮被剪光、呆滯得像是木頭娃娃的姊姊,她哭了。
那一天,她真正的「長大」了--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孩,長大成為有思考能力的人。
她沒辦法原諒家人,更沒辦法原諒自己。她努力的唸書,更努力的反抗父母的管教。姊姊的例子讓她驚覺,父母並不是孩子的避風港,完全不是。
除了血緣,他們是絕對的陌生人。出了任何事情,自己要一肩扛起,家族只會落井下石,絕對不可能給她任何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