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千舞
「老管家,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這裡要叫養生堂。」耀平想起先前沒有獲得解答的疑問。
但老管家卻佯裝沒聽見,逞自用手巾擦拭著被雨淋濕的臉和手。其實他並無意賣關子,只是在二少爺尚未開口前,他不便自作主張的告訴小少爺什麼。
「由字面解釋,養就是養育、撫育,生就是生命、生機,所以這裡應該是養育生命的地方,這有什麼難的。」阿福自作聰明的回答。
「真的是這樣嗎?」
半信半疑的耀平,認為此處的功能,不像阿福說得那麼簡單,只是他也想不出任何反駁的話。正在疑惑時,由布簾子後頭走出一個穿粗布裙,年約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手上捧著茶盤,為四人奉茶。
「敝姓郭,請問這位小姑娘,方管事在嗎?」可否勞你通報一聲。」接過熱茶後,震平說道。
「回郭爺的話,我爹在後頭,我這就去請他來。」小姑娘恭敬的回答。
「有勞姑娘。」
小姑娘朝他欠欠身,隨即轉身離去。
「二哥,你和這兒的管事認識?」
「沒錯,那時也是和今天相似的情況,原本好好的天氣突然下起傾盆大雨。」
「那二哥應該知道這兒是做什麼羅?」
震平瞧了他一眼,喝了口熱茶才道:「有什麼想知道的事,等我和方管事談過後,你再自己問他好了。他是個不錯的老好人,有什麼疑問你就盡量問吧。」他深知弟弟的脾氣,知道若沒問個水落石出,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屆時肯定會纏得大家頭疼,所以他決定讓這兒的主人滿足他的好奇心,省得他還要費心解釋。
這時,一名四十多歲,留著落腮鬍,乍看之下像是綠林莽漢的大漢,大搖大擺的走進正廳。
「呵呵!郭二爺,真是稀客呀。我聽完我家小丫頭的描述,就猜是你,急忙出來一看,果真是郭二爺。」
「方兄,好久不見,近來可好?」震平起身與這位壯碩的中年男子寒暄回禮。
「還是老樣子,這些小娃兒整日吵得我頭疼啊。」方管事看來一派樂天,雖然蓄著野人般凌亂的鬍子,但是仔細聽他說話,可以知道他是一位面惡心善的好人。
「幸好年前我續絃,娶了個能幹的妻子,她帶孩子可真有一手,不管哭得多厲害的孩子,一抱到她手上,包管三兩下就服服帖帖。雖說娶個妻子還附贈個小拖油瓶,開頭覺得有些尷尬麻煩,但這丫頭卻聰明靈巧,很得人疼愛。」
「原來適才來應門的那位是大嫂,小弟真是失敬。方兄,你真是好福氣,人說娶妻娶賢,我看果真不錯。」看著他洋洋得意的表情,震平接著說:「我才正在納悶,方兄的前妻並未留下一兒半女,怎麼這會兒忽然蹦出個這麼大的女兒,原來是繼女,看她應對得宜,方兄調教有方啊。」
「哪兒的話,和城裡的閨女相比,可是差遠的。不過這丫頭倒也受教,加上心靈手巧,教過一次的活兒馬上就牢記在心,她娘少不了她這個好幫手。」
「其實女孩子比男孩子更貼心,只是當今重男輕女的觀念太過嚴重了。」震平感歎道。
「是啊,要不是這樣偏差的觀念作祟,我們這養生堂根本就不會存在。」方管事長歎口氣。能被送到這兒的還算是運氣好,若是運氣差些的,剛生下來就被丟棄,或是溺死在水缸裡的大有人在。
「最近堂裡的情況還好吧?」
「還不是老樣子,這養生堂雖然是朝廷所設,但經費畢竟有限,來這兒幫忙的幾個老媽子,幾乎都是義務性質,就靠一些好心的老爺夫人捐些錢,日子倒也過得去。」方管事據實回答。
震平隨即從懷中掏出十銀兩子放在桌上,「這些銀兩雖然不多,但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方兄一定要收下。」
方管事急忙擺擺手,「郭二爺,你這是作啥?我和你說這些,並不是貪圖你的捐錢,你快收起來吧。」
「方兄,請你不要和小弟見外,今日湊巧在府上避雨也算是有緣,這些銀兩就當作小弟為家中的爹娘添些功德,請你一定要收下。」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原先尚猶豫的方管事聽了震平的話後,便收下了銀兩。他忖度這些銀兩可以買些布讓他妻子為這些可憐的孩子裁些新衣裳,或是買些好東西讓大家補補身子。
「對了,這位小兄弟倒是第一次見面。」方管事端詳著氣質不同於一般同齡男孩的耀平。
「這位是我小弟,叫耀平。他對你這兒很好奇。」震平轉頭看著弟弟,笑著說:「你對這兒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吧,方兄會一一回答你的。」
方管事點點頭,「是啊,小兄弟別喜氣,有什麼問題你就儘管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多謝方大叔。方才聽大叔和二哥提到孩子的事,這些孩子是為了什麼緣故,才會被人送到這兒來呢?」聰明的耀平已經猜測出這裡應是棄兒收容所。
「天下有哪個父母希望和骨肉分離呢?會把孩子送到這兒來,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方管事看了看年幼的耀平,心想該如何將殘忍的世態,告訴一個銜著金湯匙出生,不知人間疾苦的孩子。「除了家境貧困養不起孩子外,另一個原因就是……這些孩子都是女孩。」
「女孩?女孩不是很好嗎?」想到娘親一直期望生個女兒的心情,耀平對於此點無法理解。
「在一般人的觀念裡,認為女兒既無法傳宗接代,又無法幫忙種田幹活,生下來只是多張嘴吃飯,到頭來嫁了人就是別人家的,還要賠上一份嫁妝,這對貧苦人家而言是很大的負擔。」方管事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從小生活優握的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其實,能送到這兒來的都算是幸運的,有些剛出生的女嬰,甚至連娘親的第一口奶都還沒吸到,就被丟棄在水缸中溺死,這種風俗在民間被稱作『洗兒』。」說到這裡,方管事忍不住歎了口氣。
「洗兒?」
「是啊,雖然這種慘無人道的行為被朝廷禁止,但畢竟抓不勝抓,防不勝防,朝廷只好設立養生堂,專門收容父母不要的孩子,讓她們有長大的機會。」
「原來這兒的孩子都是苦命人家的女孩啊!」耀平低下頭自言自語。一樣的生命,卻因為性別而受到不同的待遇,這是他想也想不到的事。想到自己出生在富貴人家,或許真是上輩子燒了好香。
「雖然能力有限,但只要能幫助這些孩子,我方某在所不辭的。」想到喜愛小孩的亡妻,還來不及生下一兒半女,就染上惡疾而過世,他就不由得多替她疼惜這些沒人疼、沒人愛的孩子,希望借此撫慰亡妻的在天之靈。
「我可以去看看那些孩子嗎?」
方管事點點頭,「當然可以。」
看來這是個富有同情心的好孩子,讓他多瞭解一些自己世界以外的事,對他來說也是件好事。
他們沉默的跟在方管事身後步出正廳,穿過一個方形的迴廊,迴廊的盡頭,是一間充滿孩童啼哭聲、喧鬧聲的大房間。
房間內有兩個來幫忙的老媽子,加上方大嬸和適才倒茶的那位小姑娘,一共只有四個人手,但是房間內卻擠滿了二、三十個不同年齡的小女童。
或許是雨天的關係,窗戶緊緊關閉著,但是因為過於擁擠,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異味,乳臭味、汗水味、便溺味,喧鬧聲、吆喝聲、哭喊聲,密密實實的交織成一張密網,朝四人席捲而來。
「這兒人手不足,地方也不夠寬敞,所以味道稍嫌難聞了點。」方管事語帶歉意地向他們解釋。
「芸娘,這幾位客人想看看這兒,應該不要緊吧?」方管事問著妻子。
「你帶他們隨處看看,我現在正忙著。」方大娘正一手一個,忙著哄一對哇哇大哭的嬰兒。
耀平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小孩聚在一堂,房間中央放著一張大木床,床上排列著十一二個襁褓中的女嬰,有些睡得很安詳,有些卻哭紅了小臉蛋,一旁幾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正扮著鬼臉,試圖哄著正在哭泣的嬰孩。
在地上學爬的、學走路的、學說話的也有好幾個,有些年齡較大的會幫忙照顧較小的,但有些小小年紀已學會欺負比她弱小的孩童。
耀平突然想起今天早上作的夢,或許「她」會在這裡呢。心念一動,他立刻在房間內尋找著。
有些孩童看到陌生人非但不怕生,反而一擁而上。或許是自幼缺乏關愛的緣故,這些孩子的臉上閃爍著一種不安與渴望揉合的複雜神情;既渴望一個溫暖的擁抱,又明白這種短暫的溫暖無法為她們長久停留。
耀平走向放置著嬰孩的大床,他一個一個仔細的瞧著。看著這些嗷嗷待哺的嬰孩,他真是不明白,為何會有父母狠心地將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丟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