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杜默雨
「不會吧?」她很驚訝,哪有這麼現實的父親?
「我什麼都沒有了,薇真,我怎麼辦?我也不想變笨啊,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我不得不接受,我甚至笨到不會生氣難過了,只是……我好像迷路了,我一直在找出路,就找到妳裡來了。」
「唉,昱翔……」她握緊他的手,心也跟著絞痛。
「我知道,我是沒辦法做特助了,可是,我對翔飛有感情,我想留下來,跟翔飛一起成長,就算當一個工友也好……」
「你跟你爸爸說過你的想法嗎?」她抽了茶几上的面紙,輕輕擦拭他的淚水,疼借地拍拍他的背。
「沒有。突然跑出一個哥哥,我沒辦法思考。」
「你不是獨生子?哪來的哥哥?」
「媽媽以前就說爸爸外面有女人,可是,我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哥哥,爸爸要哥哥接我的工作。」他仰起臉,試圖將眼淚吞回肚內。
「你爸爸不是對你期望很高?他應該會等你好起來呀!」
「與其說是我爸爸對我期望高,不如說是我媽媽。」他紅著眼睛望向她,欲言又止,又低下頭捏緊手裡的面紙。
那黑眸出現受傷以來第一次複雜的神情,卻又顯得黯然而無能為力。
「昱翔,有什麼事情,全部告訴我好嗎?不要悶在心裡。」她握住他的手,輕輕交握,帶著淺淺的微笑看他。
她不願他再有任何煩惱。這兩個月來,她太清楚他的心情了,每回陪他聽醫生說明腦部受損的復原可能性後,他原先期待的神采必然轉為黯淡,連帶也讓她跟著揪心。
他就像是個癌症病人,被醫生宣判無藥可救了,可偏偏無法預估死期,只能帶著殘缺的靈魂,繼續活在他依然健壯的身體裡。
「昱翔,告訴我。」她又捏捏他的指節,鼓勵地說。
「薇真……」他凝望她的笑顏,感覺她溫柔的握力,胸口一熱,眼淚又不可抑遏地掉下來。
「瞧瞧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哭?」她很堅強地不讓自己陪他一起哭,伸手摸摸他的臉頰,抹去他濕熱的淚水,笑說:「真是像個孩子似的。」
「我變笨了。」
「誰說你變笨了?你是變得單純了。」
「單純?單純好嗎?」他茫然地說。
「很好,你不會煩惱太多事情,會比較快樂。」
「可是……我偏偏記得所有的事情,我要翔飛沖業績、我要五年內將翔飛分出六個子公司、我要十年後翔飛科技擴大成翔飛集團,行銷全球,在Nasdaq掛牌上市……可是可是……我變笨了,我再也做不到了!」他狂喊而出,兩手用力按住頭顱,使勁搖頭,悲哀的淚水潸潸而下。
「昱翔。」她輕輕摟住他,眼裡蒙上一層心疼的淚霧,「你記得這麼多事情,你根本沒變笨,你需要的是時問來適應這一切。」
「我寧可什麼都忘了,變成白癡、植物人不是更好嗎?」他望向她,哀傷地說:「以前的我、現在的我,是兩個人,我連接不起來,我的生命斷了、死了、毀了,再也不能恢復到從前了……」
「你為什麼一定要恢復到從前呢?從前有比較好嗎?」
「從前?」他茫然地思索記憶,權力、美女、財富、名聲像跑馬燈般地遊走而過,什麼也不曾留下,此刻最深刻的感受竟然是--「好孤獨……只有我一個人,辦公室很大,只有我的影子陪我……」
鈴鈴!電話鈴聲突然干擾他的傾吐,谷薇真立刻起身,拔掉電話線,順手將手機關機,再坐回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沈昱翔有點不知所措地說:「妳不接電話?妳男朋友……」
「都十一點多了,當作我睡了,別理他。」她輕逸微笑。
「他會不高興。」
「哎!你呀,自己都顧不了,還管得到我?」她笑著拿面紙幫他擦去臉上的淚痕。「我要你記得,你不孤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在你身邊。」
「薇真……」他的心好暖和,三十年來的空虛孤冷都飄走了。
「哎呀!怎麼愈說你愈哭了?」她來不及擦他的眼淚,也克制不了自己的眼淚了。「你看!你看!我也要哭了啦!」
「薇真,不要哭!」一見到她的淚,他立刻心慌,分手的景象歷歷在目,當時的心情也呼之欲出,他又急又怕,忙亂地伸手幫她抹淚,卻又不敢太過用力,就是輕輕地、怕破壞她臉頰似地,以指腹小心地抹拭。「我不哭了,薇真妳不要哭,妳哭,我好疼、心好難受……」
她只當他說孩子話,笑著拿下他的手,緊緊握住。「真的要罵你傻瓜了,別為我心疼,你才讓人家緊張呢。」
他愣愣地看她的笑容,不自覺地交握住她的手。「我剛剛想到小時候喜歡的一個小女生。」
她很習慣他天馬行空的講話方式了,笑說:「說來聽聽。」
「我還在上幼兒園吧,她叫小玲,是阿聰的女兒,阿聰和他太太都住在我家,我常常跟他們的兩個女兒玩。有一天,小玲跌倒了在哭,我拿手帕幫她擦眼淚,我媽媽看到了,打小玲一個耳光。」
「什麼?!」
「我那時候很害怕,覺得是我害了小玲。後來阿聰就送小玲她們去南部外公家了,我每天要學英文、鋼琴、心算、畫畫、書法,上的是貴族小學,坐轎車去,再坐轎車回來。我不敢交朋友,也不知道怎麼跟人家交朋友,十歲又被送去美國,那裡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雖然住在阿姨家裡,媽媽也常常去陪我,可是……我覺得更孤單了。」
終於聽他講過去的事了,谷薇真若有所悟;那一個耳光雖非打在他身上,卻也造成他的童年創傷啊。
「你媽媽為什麼要打小玲?你做得很好,拿手帕幫她擦眼淚並沒有錯。」
「因為她是傭人的女兒。後來常常聽我媽媽抱怨,我才明白為什麼爸爸不住在家裡。原來,爸爸年輕的時候,很喜歡家裡一個幫傭的女兒,他想要跟她結婚,我爺爺和五個伯伯全部反對,加上我爸爸是老ど,在分家產的時候吃了一點虧,我爺爺基於補償心理,臨死前幫爸爸安排了一門很好的親事,就是政商背景非常垣赫的吳氏集團的千金--我媽媽,可是……」
「可是你爸爸並不愛你媽媽,常常不回家。」
「嗯,我爸爸外面有一個家,只是我不知道他們還生下我哥哥。」
「或許,你媽媽知道。」谷薇真記起沈伯母在醫院說的話。「所以她苦心栽培你,就是不願意讓你輸給另一個女人生下來的兒子。」
沈昱翔神色變得迷惘。「再怎麼苦心栽培,現在還不是輸了?我變笨了,什麼也沒了……」
「昱翔,你再說一句你變笨了,我就不理你了。」
「薇真!」他緊張地抓緊她的手。「我不說了!以後不說了!」
唉!他還真好哄。她心疼地笑說:「恐嚇你一句,你就嚇成這樣?其實你思路還是很清楚,一點都不笨,你知道嗎?」
「可是……我的想法變成一條直線了。」
「一條直線好啊,想什麼,說什麼,不要像以前一樣,所有事情全部藏在心裡,還故意裝得酷酷的,教人家猜不透你的想法,感覺很疏遠呢。」
「我以前這樣?」
「還有啊,我發現你脾氣也變好了。以前很兇惡,很冷酷,很傲慢,現在會笑、會哭、會跟我喊餓,比較像個『人』了。」
她直接講出她的想法,她要他明白,今日的他,確實是可愛多了。
「可是我變……」他硬生生吞下「笨」字,表情像是被魚刺鯁到。
「變單純。」她很認真地看他。「你要讓你爸爸、讓公司所有的人都知道,你變單純了;也許你不能再承擔高難度的工作,但你可以像今天跟我說話一樣,很坦誠地告訴你爸爸,說你想留在翔飛,你可以做簡單的工作,你依然能為翔飛的成長盡一份心力。」
「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了,你又不是手腳不能動,就算是喜憨兒,經過訓練,他們也會做簡單的整理和送公文的工作,我們公司就請了兩個,工作表現很好呢。」
「我不是喜憨兒。」
「你當然不是了。」看他那副孩子般的搖頭表情,她不禁摸摸他的頭髮,笑說:「你還知道如何經營公司,恐怕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這個能力呢。」
「經營公司太複雜,我沒辦法了。」他又顯得喪氣。
「你一定可以找出適合你現在情況的工作,就像你說的,不當特助,當工友也好啊,除非你覺得當工友很委屈,自暴自棄待在家裡,整天醉生夢死,什麼事都不做,到時候你再跑來跟我哭訴,我也不理你了。」
「薇真,我不會自暴自棄,我要換工作。」他闃黑的眼眸燃出一簇光芒,彷彿找到一個新的方向。「當特助很累,很辛苦,很孤單,我不當特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