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杜默雨
他望向他,好像照鏡子似的。他和他有相似的輪廓、相同的眉宇、相同的高大身形,所不同的,那人的眼眸灼亮,神采奕奕,嘴角掛著友善的笑容。
「昱翔,他是蕭昱飛。」沉光雄坐在他的皮椅上,神情嚴肅,開門見山地說:「他是你哥哥。」
哥哥?他完全反應不過來。他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哥哥?
就在這時,陳銀泉也敲門進來,驚訝地看著兩位神似的年輕人,在沈光雄的手勢示意下,他坐到沙發上,靜觀一切。
「昱翔不知道我的存在?」蕭昱飛笑得很自在。「我來自我介紹吧。我媽媽和爸爸沒有結婚,所以我從母姓,姓蕭,我還大你三個月呢。」
沈昱翔彷如來到外層空間,看著外星人說他聽不懂的外星話。
沈光雄掩不住得意的神色說:「昱飛很優秀,拿了伊利諾大學的材料工程博士,研究最流行的奈米組件,還沒畢業就有竹科的大公司請他回來,如果不是昱翔出事,恐怕我也請不到他。」他的語氣透出一絲驕傲,面向陳銀泉說明。
蕭昱飛笑說:「我是想回來教書,倒沒想來公司上班,可是爸爸說翔飛需要幫忙,我只好過來,等到昱翔身體好了,也是我任務完成的時候了。」
「昱飛,你的任務就是接下翔飛科技。」沉光雄斬釘截鐵地說。
「不會吧?」蕭昱飛詫異地叫了一聲。
沈昱翔心頭一縮,好像看到爸爸拿著一把刀,用力刺入他的身體,讓他原本勃勃跳動的心臟狂噴鮮血,頓時萎縮、變黑、無力……
「昱翔,」沉光雄繼續發號施令,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你回去收拾辦公室,明天昱飛就進去接下你董事長特別助理的工作。」
「爸爸等一下!」蕭昱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望著一直被「罰站」的沈昱翔。「我來到翔飛,並不想當特助,也不想接下公司,只想從頭學起、瞭解狀況,幫爸爸和弟弟分擔一些事情,你給我一個小嘍囉的職位就行了。」
沉光雄還是自顧自地說:「陳總經理,請你叫人事室發佈命令,昱飛的人事資料都在這裡,我任命他為特助,至於昱翔……」
沈光雄望向他法定婚姻的兒子,眸光變得寒冽,遲遲沒有做下決定。
沈昱翔全身一顫!現在他是待宰羔羊,只有死路一條。
蕭昱飛又趕緊抗議:「爸爸,你如果不顧昱翔的想法,那我也不做了!」
「他能有什麼想法?」沉光雄怒說:「他腦袋壞掉了,神經有問題,什麼工作也做不來,翔飛再交到他手裡,會被他搞垮。再說這幾年,看看他把翔飛搞成什麼樣子?他不尊重專業經驗的陳總經理,一意孤行,賠了三條生產線,叫我怎麼跟股東交代?還有……」
「董事長,特助做得很好。」陳銀泉忙說:「他提出很多創新的概念,也為翔飛打出知名度,賠錢是難免的,我也有責任。」
「陳總,你不用替他說話。照他現在的腦筋,他不會感激你的。你是我找來的人,他卻想盡辦法逼你提早退休,他到底還有沒有把我這個爸爸放在眼裡?他只會聽他媽媽家族那邊的話,在董事會跟我作對,我--」沉光雄愈說愈憤怒,前仇舊恨一擁而上,講到最後,竟氣得說不出話來。
「董事長。」陳銀泉很冷靜地提醒:「翔飛雖然名義上隸屬沉家的朝陽集團,實際上吳氏家族才握有最大的股權,你不能驟然換掉昱翔,也不能給大公子特助職位,這是一條會立刻爆炸的導火線,吳家一定會有動作。」
「吳氏家族……」沉光雄握緊拳頭,表情十分複雜。
蕭昱飛環顧情勢,看到神色茫然的沈昱翔。「爸爸,這樣吧,我今天初來乍到,有什麼事情慢慢再說。陳總經理,你說是也不是?」
陳銀泉點頭。「是的,蕭先生……呃,我是說大公子說的是。」
蕭昱飛笑說:「陳總,你喊我的名字就好了,什麼大公子的,好像古代人一樣。」他走過去拍拍沈昱翔的肩頭。「兄弟,今天總算有機會跟你相認了,我知道你很難接受突然跑出一個哥哥,放心啦,我不是來搶你位置的,爸爸今天心情有點不好,我來勸勸他,你自己身體要顧著,改天我找個時間請你吃頓飯。」
沈昱翔還是無法進入狀況,只能呆呆望著這個笑容親切的男子。
他的哥哥?未來的特助、接班人?那他是誰?他將何去何從?
頭腦壞了,生命也崩解了,面對憂憤的父親,他甚至無從辯解,說不出一句話,只能接受事實。
無視於蕭昱飛伸出來的手,他茫茫然走出董事長辦公室,茫茫然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望著大玻璃牆裡的孤單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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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從未如此空虛,冷冷的,他在冰河底下瑟縮發抖,慢慢窒息而死……
電梯門一打開,谷薇真不禁暗罵,誰把電梯間的燈關掉了?
今晚為了慶祝賴保羅加官晉爵,一票人殺到KTV吃喝玩樂一整晚,唱光了保羅一年份的加薪薪水,想到保羅結帳的敗壞臉色,她忍不住又想笑。
摸到牆壁上的開關,突然腳底踢到一團東西,嚇得她驚聲大叫。
「哇!誰呀?」
燈光閃了一下,這才全亮,坐在地上的男人抬起頭,眼睛眨了眨,似乎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亮光。
「沈昱翔?!都十一點了,你怎麼在這裡?」看清楚來人,她更驚訝。
「我等妳回來。」沈昱翔神情疲憊,領帶已鬆開,撐著牆壁想站起來。
谷薇真拍拍受到驚嚇的心口,伸手扶他站起,望著他的臉色,擔心地說:「你身體不舒服嗎?怎麼把燈關了?」
「我沒有不舒服,我只是累,想睡覺,睡覺要關燈。」
「唉!你有事怎麼不打電話給我?」她又急又憐。兩個月來,她一再向他耳提面命,要見面的話,先打電話約時間地點,免得他又癡癡地到處找她;她無法在醫療上幫他,只能讓他學習做「正常」的事。
「我有打到妳辦公室、家裡、手機,可是妳沒接。」
「沒接?!」她詫異地摸出手機,這才發現上面有八個未接電話。
就像看到他車禍前的十九通未接電話,她頓時心臟縮緊。
「對不起,昱翔,我們同事今天晚上去吃飯唱歌,一定是音響太吵了,我沒聽到鈴聲,你先進來坐。」她一邊開門,一邊覺得應該做點解釋。
「沒關係,我好餓。」
「噗!」她的愧疚被他一喊餓,又轉為好笑。「又沒吃晚餐了?幸好我上週末才去大賣場買了一堆戰鬥存糧,待會兒下碗營養又豐富的什錦面給你吃。有什麼事情,你再慢慢跟我說。」
「妳去大賣場,一個人嗎?」
「對呀!你等我一下喔。」
一進到屋內,她先躲到浴室以最快的速度卸妝,換上家居服。
是普通朋友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更衣了。望著鏡子裡的素顏,她彷彿失落了什麼。是彩妝?還是戀愛的光采?
洗了臉,拉開門,發現他已經自動穿上哆啦A夢的拖鞋,自己倒了一杯水,乖乖地坐在沙發上等她。
他變「聽話」了,她微笑打開冰箱拿東西。「我今天又幫你打聽到一個醫生,打算明天打電話告訴你,不過他在台南,我們再約個時間去找他。」
「妳一個人去大賣場,會孤單嗎?」
他的眼眸直直望向她,黑闐闐的,像極深的暗夜,沒有盡頭。
「不會啊!一個人挺好的,很自由。」她將鍋子裝了水,放在瓦斯爐上,感覺有點不對勁,又望向他那顯得憂傷的黑眸。「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我走在路上,人很多,可是沒人認得我,只有我一個人……」
他凝望她那張純淨姣好的臉孔,聲音逐漸沙啞,到了最後一個字,已經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茫茫人海中,他迷失了自己,也失去了一切,他不知何去何從,腳步走著走著,又來到了他曾經獲得安慰的地方。
他在她家門外枯等,時問愈來愈晚,他也愈來愈恐慌,若她也棄他而去,那他就真正孤立無援了。渺小,孤單,卑微,很快被黑暗吞噬……
他無法承受這份孤寂。
「薇真,我好怕……我……我好孤獨……」他再也克制不住排山倒海而來的恐懼,聲音顫抖,淚水奪眶而出。
「昱翔?!」她震駭地望著他的淚水。
他哭了?倨傲的獵豹哭了?!過去,她總以為他是無血無淚的。
她心頭一絞,眼睛也一下子變得濕濕熱熱的,忙將青菜魚肉丟在流理台,關掉瓦斯,抹了抹沾滿水珠的手,坐到他的身邊。
「發生了什麼事?」她按住他的手背,很小心地問。
「我變笨了……我爸爸不要我了,要把我趕出翔飛……」他的拳頭握得死緊,無奈的淚水滾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