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雷恩那
那蒙面人來得神不知鬼不覺,直挺挺地與她對立,兩人相距竟不出一臂。
竇來弟不作思考,事實上也無暇思考,腳尖剛沾地,九節鞭已往右後方甩去,斜披背脊,由她左肩上頭打出,直取對方門面。
「你是誰?為何蒙面?夜闖九江四海所為何事?」
連番問話的同時,他避過她第一波的擊打,那九節鞭形勢如蛇,難以捉摸,在竇來弟腕上撥掛再起,前端銳利的鑣頭探向他右側,幾是貼著耳垂劃過。
「呵呵呵呵……」
一隻耳差些送給人家當下酒菜了,他卻笑了出來,不知是因蒙著面還是天生音色如此,他的笑聲十分低沉,像古剎鐘響後,繚繞在山林間的餘音。「還真是鍥而不捨哪,竇三姑娘。」
「你知道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當下她已輸上一著。九節鞭疾抽回手,她旋了半圈穩住身軀,兩眸瞬也不瞬地盯住他,帶著評估,「你到底是誰?」
「無名小卒,說出來有辱姑娘清聽,也就不說了。」他雙臂抱胸,整個人背光而立,那對眼瞳倒是炯炯有神,閃動著兩簇火花。
「少要嘴皮了你。」竇來弟略偏螓首,唇微嘟,那模樣不像發怒,倒有點兒像捉到對方的把柄。
她用那種「喔──你該槽了」的口氣續道:「且不問閣下上咱們四海幹啥兒偷雞摸狗的勾當,你啊,打破咱們家的大染缸,那可是雲姨用了好多年的玩意兒,沒那隻大缸,不能染手巾、沒法兒儲雨水,想醃菜、醃瓜也少個方便容器,哼哼,瞧著吧!要是抓到你,雲姨的裙裡腿肯定踢得你翻斤斗,還要把你小卸兩百一十六塊餵狗。」
聞言,他邊搖著頭,忍不住哈哈大笑,「九江的狗嫌我的肉太腥,吃不下去的。」還是愛耍嘴皮,他抬起一手撥過及肩的散發,低沉又道:「還有,若在下沒記錯,那隻大缸明明是毀在三姑娘手裡,一招九節鞭打得缸破水流,怎地栽在我頭上來啦?」
竇來弟大眼眨巴著,菱唇有笑,緩緩朝他邁近一步。
「你這人心眼真夠壞的,要是你乖乖地站在原地讓我打,人家的九節鞭自然不會失了準頭,自然是扎進你肉裡,而雲姨的大缸自然會好端端的。」
「歸咎起來,還真是我錯了?」他希奇地挑眉,
竇來弟螓首微頷,玩著自個兒的貼身兵器,語調無害而柔軟:「大丈夫要勇於認錯哩,呵呵……你能知錯是最好了。也省得我多說什麼,所謂知錯能政,善莫大……」
「焉」字尚未道出,她的九節鞭再度往右後方疾甩,一個背鞭,這次鑣頭打右肩出來,迅疾直攻他雙目。
這一招來得十分陰險,他敗在輕敵,不知一個小小姑娘竟有這等心思,也莫怪她會練這門九節鞭的武功,鬼靈多變、敏銳複雜,簡直和她性情一模一樣。
他上身迅捷後仰,硬生生打了個鐵板往後翻身,待站定步伐,只覺面目一涼,那九節鞭上的鑣頭不僅劃破蒙面的黑巾,還在他臉頰留下血痕,莫不是他反應迅速,一對招子真要賣給這個小姑娘。
他抬起手,有些不能置信地碰著面頰上的傷,只細淺一道,沒流多少血,卻已教他心頭震驚,滲出一背的冷汗。
然而,竇來弟受到的衝擊絕不亞於他。
「你……你的臉……」瞠目結舌,彷彿瞧見一樣最希奇的東西。
「嚇著了?」
竇來弟仍是無語,小口微張。
他笑著,帶著嘲弄,失溫地牽動唇角。
探出舌尖舔掉指頭上的血珠,他乾脆將黑巾完全扯去,一張面容真實呈現,卻被月光分出界線,半邊隱在晦暗裡瞧不清楚。
而曝露在明處的另一半峻顏,竇來弟並不確定那是什麼,若真要用言語形容,嗯……倒教她想起以前學堂裡教書的老先生,好幾回她趁著老先生打瞌睡,偷偷沾著墨筆在他臉上胡亂塗鴉,還曾頑皮地染黑人家的白胡。
「你……你……哇哈哈哈──」她努力想擠出話,嘴角偏抽搐著難以控制,忽然間爆發出來,抱住肚子笑得眼角滲出淚珠,還伸出一根指兒對著他。「我、我是嚇著了,可你幹什麼把臉畫成這副德性?哇哈哈哈……」
那圖樣像一圈漩渦將他略高的顴骨全然佔領,再加上此時的他散發垂肩,雙目銳利,說實在話,瞧起來還真是猙獰,但竇來弟就是忍不住想笑。
古怪地瞧著她,他一時間竟啞口無言,找不到話說。
「噢!不成,我、我哈哈哈……肚子好痛……」笑到抽痛。
終於,他磨了磨牙,緊聲道:「不是畫,這是黥面。是一針一針剌上去的。」有什麼好笑?!
竇來弟深吸了好幾口氣,一手拍著胸口努力地收斂著,費了番氣力才控制住唇角。
她再次瞅向他,眸光細而沉,在他面容上悠轉。
「頂著這模樣來去是招搖了些,也難怪你要蒙著臉,呵呵……青龍,我知道你,呵呵……我知道你的。」
眉峰微蹙,青龍的目中閃動奇異光彩,灼灼地燒向她。
眼前這小姑娘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不僅如此,他覺得整個四海鑣局簡直有意思到了極處。
「我以為只有巫山一帶才有人認得我,沒想到自個兒已經這麼出名。」
巫山青龍寨,他佔山為王,底下的徒眾多如過江之鯽,下又有長江河運通過,地利之便讓他幹起那些沒本錢的勾當是得心應手,猶如天助。
竇來弟可愛地哼了兩聲,刮刮嫩頰臭他──
「是呀,是大大露臉啦,從巫山一路臭到九江來了。我阿爹說,你把那位奉旨視察長江流域省分的巡撫朱大人整得慘號兮,人家打四川出來,挾著天威,聲勢各麼浩蕩,你倒好,一聲令下就把人家十來條官船洗劫一空,逼著好多官差脫光衣褲跳進江裡,呵……也真夠壞的。」
聞言,青龍雙臂抱胸,寬肩聳了聳,聲音透進笑意──
「天氣熱,讓他們在江裡涼快涼快多好?我要是真夠歹毒,就該一刀一個了結他們,省得煩心,也不用落到被那位朱大人發榜通緝的地步。」
「這是強詞奪理。」她小巧的鼻子皺了皺,輕哼一聲,「你搶光人家大官的家當,還怪人家發榜緝捕你?」
青龍搖頭低笑,片刻才道:「不算搶光,還落了一件好貨,」
竇來弟心思靈巧,腦中已迅速將事情連接起來,頷首淡道──
「昨日祈福節,我阿爹被縣老爺和巡撫大人請去相談!而你今晚夜探四海,就是為這事吧?」
「何以見得?」
「四海以走鑣營生,人家請咱們去,不為托鑣還能為啥兒?」她九節鞭收攏握在掌心,輕抵著下顎,有一下沒一下地敲了敲,「聽我家阿爹說啦,那位朱巡撫托四海走鑣,保一對羊脂玉如意,聽說是當今聖上所賜,他從京城帶著出來從不離身,還打算當作傳家之寶哩。
「呵,你以為那東西在四海鑣局裡嗎?奇怪了,不就是一對玉如意,有這麼特別嗎?還讓閣下甘冒風險,出巫山一路追到九江來,實在有點兒大費周章呢!」
他薄唇勾勒,「我就是要那對羊脂玉如意。」
「為什麼?」雖是上等貨色,在她看來,也不過是件玩意兒,跟其他的珠寶飾品不都一樣?卻教他緊追不捨了。
青龍再次聳肩。「不為什麼。純粹看那個姓朱的大官不順眼,非把他搶個透徹精光不爽快。」
挺任性的解答,很像他這種人會敞的事,不計後果,只圖心中痛快?竇來弟秀眉不禁一揚。
他定定地看著她,腦海裡不知想些什麼,一會兒才道──
「很好。我的底細全教你摸清了。」
「還沒有,我還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黥面?都不疼嗎?」
她的語氣溫和柔軟,像在慰問一個友人。
青龍微微怔然,隨即寧定心緒,模稜兩可地說:「幹這沒本錢的勾當,哪個不是青面獠牙?頂著這張臉倒方便了,用不著開口,別人自動就把財物雙手奉上。」
「唔……那這回你可要失望了。」竇來弟輕輕笑出,月夜下明眸閃亮,「不妨告訴你吧,我家阿爹本要推掉這樁生意,可是縣太爺和巡撫大人硬要四海接下來,給的酬勞十分可觀,若不答應,就是不給臉面。」
「唉……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呢,所以非接不可羅。既是如此,你若想要咱們四海雙手將那對玉如意奉上,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他點點頭,目瞳深幽。
「我可以擒住你,再拿你交換玉如意。你覺得如何?」
「呸,我武功才沒那麼差勁,還有哪,我也沒那麼不值錢。更何況……」她略頓,睨了他一眼,「你不打算這麼做的。」
「喔?!」他濃眉挑得老高,興味盎然地等著她把話說完。
「你就是想強取豪奪,這麼做才感到痛快,若然捉了我再去同我阿爹換東西,哼,那多沒意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