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朝雲
「快幫忙包紮,裡頭多的是傷兵,已經沒氣的……就扔出來!」
扔?她不敢置信地咽嚥口水。走進一頂破爛的帳蓬,傷口腐爛的氣味摻著汗濕濃濃散佈,只得掩著口鼻;等習慣這股惡臭和週遭呻吟聲後,才開始探視遍地躺臥的傷患。
「咦?咬傷?這個也是……奇怪……」
她拉了一個人來問,結果是金兵幹的好事。
「他們趕了一大堆的毒蛇過來,趁夜咬了軍中大半的人,這會兒全中了毒,動彈不得。」
原來真是毒蛇咬傷。蘇晴立即去摘采一堆魚腥草、金果欖、紅花酢漿草等等,沒一會兒工夫,便製成解毒劑讓他們一一服下。
「欸,你給他們亂吃什麼?你是軍醫嗎?」
她對前來攔阻的士兵睨瞪一眼。「軍醫到現在都沒能把他們救醒,換我來,好歹死馬當活馬醫!」
那名小兵被懾住,只得乖乖聽她吩咐。蘇晴心裡正暗暗叨念軍醫的辦事不力,忽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在異鄉的土地上竟有人叫她的名字?
「咦?你……」她仔細端詳手邊的病患,認了出來。「霽宇?你不是霽宇嗎?」
「蘇晴……」咳了咳,霽宇微啟的嘴唇還泛漾中毒的青紫。「真的是你……」
「是呀,放心,我給你吃了藥,一會兒就沒事了。」
「你……你怎麼會到這兒來?」
「咦?」糟糕,她要說實話嗎?「這……丞相說國難當前,我就……就來幫忙了。」
「太危險了,而且你……幹嘛這副打扮?」
「穿著裙子在這種地方亂跑,容易挨罵,所以……」嘖!她不是來話家常的。「對了,你見過天竫嗎?他在這兒嗎?」
「小王爺?」藥效發作,他的精神和體力都漸漸轉好,索性坐起身同她說話:「十幾天前曾經照過面,他又往北方走了,說是要去邊疆戰區。」
邊疆……原來他真去了最危險、最未知的地帶。
蘇晴發現霽宇正忖度著自己的心思,連忙轉移話題問起他的事:「你在這兒還好嗎?姊姊很擔心,你捎來的信咱們很晚才看得到,根本不知道你的近況。」
「這兒的戰況比較不嚴重,過幾天會再往北走。蘇雲呢?她也好嗎?」
「收到你的信,是她最好的時候。」見著他略帶靦腆的笑容十分熟悉,彷彿這裡因而不再有戰區的感覺了。「你什麼回臨安?快了嗎?」
「很難說。你呢?回臨安還是……」
「我……想繼續北上。啊!不過不用擔心我,我又不打仗,只是去找……找人。」
「不如你跟我們軍隊走一程吧!我們正要往北移,多少可以護送你一段路。」
於是蘇晴留下來了。一路上治癒的傷兵為數眾多,他們一直朝北行進,途中還讓她醫好不少名將、元帥之類的大人物。白天戰事多,她常常忙得焦頭爛額,到了晚上,才有時間盤算自己的事。
「蘇晴,原來你在這兒。」
傍晚,霽宇在一處小山丘找到了她,她坐在頂上,俯瞰遍地的滿目瘡痍。
「雖然離家沒多久,可我真想念江南。清澈的河流、完整的江山,不像這兒,我連條溪都還沒見到,若真讓我找著,定要在裡頭泡上個一天一夜。」
「別說了,說得我都想回去了。」他們默契地相視一笑,霽宇又順口問起:「好端端的,你幹嘛來這種鬼地方?」
「唔……」她身子又變得有點僵,下意識動了動。「不是說過……國難當前嗎!」
「呵!你少騙人了,向來對自身以外的事都漠不關心的人,這會兒怎麼可能為了國家大事跑來?心裡明明恨著,還拿李丞相當擋箭牌,你根本就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
好吧!她承認這謊話很蠢,可是實話更荒唐啊。
「我說過是來找人的,那個人……也在戰場上。」
「是小王爺?」
這一刻,她不可思議地瞪著他說不出話,霽宇不可能猜得到,她從沒洩露什麼呀!
「姊姊捎來的信上說的?」
「咱們見面的那天你問起了小王爺,我看你難得那麼緊張一個人,就起疑了。」
火紅的夕陽將要沉入地平線,蘇晴靜靜地望,總覺得有什麼事快來不及了。
「那天,我在西湖等他,他沒來,我也是這樣看著太陽下山,心上……從此好像有件東西擱著,放不下。老實說,見到了天竫,該說些什麼我連個底都沒有,或許,只是要看看他是不是平安;或許,是想向他好好道個歉……唉!我不知道。」
「你喜歡上小王爺了?不然,為什麼來?」
夕陽即將沉沒之際,自地平線放射出璀璨的金光,磅礡氣勢強烈得看似會將他們一一吞噬。她朝曲縮的膝蓋低下頭,躲避這陣不可抗力的光線。
「我不知道。」
終於,蘇晴必須向霽宇帶領的軍隊告別,他們在岔道上分離。
「這怎麼行?蘇姑娘一走,以後咱們怎麼辦哪?」
士兵眼中的神醫就要離開,不禁掀起一陣大騷動,群起勸阻。
「別想依賴人,法子都教給你們了,再不知學以致用,就算死也不值得同情啦!」
為了擺脫他們,她抓起包袱就往外跑,跟著兩名同樣要去邊疆的軍官一起走,留下一群被訓斥得目瞪口呆的兵卒們。
「她……她到底是什麼人呀?」
那樣的趾高氣昂、目中無人。
霽宇目送漸漸變小的車影,會心一笑。「藥師蘇晴。」
是的,「藥師蘇晴」的名號就此打響,不僅傳遍她所經過的戰區,也傳入遠在臨安的李丞相耳中。
趕了幾天路,蘇晴終於抵達所謂的邊疆戰區;但是邊疆何其大,軍營何其多,要找到一個殷天竫談何容易呢?這裡不比中原本土,殘酷凋零的景況更甚。烽火連天,她雖然不上戰場,卻也差點命喪於幾次的突襲行動,於是尋人的事被迫放慢許多。
有時,深夜聆聽遠處的炮火聲響,更覺與天竫相逢之日遙遙無期。
「你就不客氣地收下吧!這是我給你的禮物。」
回憶激湧,她側躺在冰涼的地上輕輕舉起手,一枚再普通不過的戒指在指間、在月光下閃閃發亮,而大拇指間則戴著那隻玉戒,準備要給天竫當生辰禮物的。大了許多,她只能戴在拇指上。
蘇晴起身走出軍營;營火的余煙裊裊上騰,弄污了清淨的夜空;除了幾名守夜的士兵正疲憊地打著盹兒,就剩帳幕裡均勻的鼻息聲了。她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流轉,望見不遠的前方也有人跟她一樣是醒著的,坐在一塊大岩石上,身體微傾,雙肘靠著兩膝,低頭的模樣像在沉思,又像在發呆。
問問他,或許可以打探到天竫的些許消息。
這麼打定主意後,蘇晴啟步向前,腳下弄出來的微小聲音引得那人抬頭。她當下停住,前方光景幻化得一如海市蜃樓,晃晃悠悠,那人清郁的面容浮現著疲倦,髮絲散垂,額上紮著一條泛紅的紗布,那紅,鮮明得炫目,她頓時忘了自己置身何處。
「我是真心喜歡你,腦子清清楚楚,心裡明明白白的。」
天竫睜大了眼,緩緩站起來,時間和一切似乎都靜止了,他終於面對著她;荒野中亭亭佇立著一名身著男裝的少女,卻是蓬頭垢面、狼狽不堪的。天竫驀然想起那天為他下廚的蘇晴,模樣糟糕透了,卻是從未有過的明艷動人。
過了好久好久,他們始終沒有說話。天竫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看,變成了木頭人;但蘇晴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千里迢迢到邊疆不是來發呆的,卻又是為了什麼呢?她還沒想到。如果他問,又該怎麼回答?或許根本不該來這一趟,蠢極了,窘迫極了。
「我……」先開口出了聲,她也被自己嚇一跳。「我……我是來……來……來送戒指給你的。對了,這是要給你的生辰禮物,你沒能拿走,所以我……我馬上把它摘下來。」
蘇晴一面說,一面扭著手指,登時發現一個空前的難題:玉戒──卡死了。戒環牢牢嵌在大拇指上,任她使盡吃奶力氣也無法動它分毫。蘇晴用力地拔,拔得手指發疼,愈疼,愈急,眼淚不知不覺地掉,愈掉愈多,停不住。
她什麼都辦不好,該說的話沒說,連戒指都拔不下來。
最後她惱地垂下手,放棄了,抬起螓首,正巧一顆淚珠落在髒兮兮的臉上。「我是不是……不該來的?」
就是她這句傷楚的話語催逼得天竫啟步向前,原本緩慢的速度突然轉為狂奔,他朝她衝去,一把將她緊緊環摟,鎖眉閉眼,依在她耳畔喃喃低語:「我正想著你,你就出現了……」
蘇晴抿緊唇,深深埋入他溫暖的胸膛。她的情緒失控了,眼淚猶如殞落的流星。惟淨問她為什麼哭,她到現在還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