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湛青
陶然從剛扶穩的眼鏡中竟驚然瞥見對方的眼睛先瞇了一下,然後倏然閃現冰冷的光芒。對方的眼睛似乎透著冰寒,和之前助她一臂之力的溫暖截然不同。
為什麼?為什麼對方要這樣看她?
就在陶然滿心疑惑的同時,總編輯又為她介紹著對方。「而這位就是名建築師與攝影師K.S,他的中文名字叫邵恪擎。」
「砰」地一聲,陶然手上的書重重地落了地,她倏然抬起的臉是蒼白的,她倉皇的眼眸對上他浮現嘲弄的眼,那雙記憶中溫柔的眼。
是他!
陶然摀住嘴,差點驚叫出來。
恪擎的眼睛浮現怒意。
「宋小姐非常喜歡你的攝影作品,你看她還帶了一本過來。」總編輯彷彿看出恪擎的焦點所在,所以又加了句。
「哦,是嗎?」他的眸光尖銳的刺向失措的陶然。
陶然惶惶然避開他的注視,訥訥地發出幾聲模糊的咕噥,打算這麼矇混過去。
忽然感覺到全世界都在等她反應,陶然轉著那雙受驚小兔似的眼珠,她知道她該說點恭維的話,表示欣賞他的作品之類的,可是她的腦子完全被「邵恪擎」三個字以及他尖銳緊攫住她心魂的眼眸佔據住,完全失卻正確思考能力。
「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匆匆拋下這麼一句,尾音還在空氣中微微顫動,陶然的身影已於眾人不及錯愕中消失。
徒留下滿室的尷尬和清冷,整個場面出現短暫的空白,然後還是總編輯見多識廣,馬上結束清冷的狀況。
只是大家或許是過於致力挽回怪異的氣氛,沒人注意到那雙冷凝眸中的專注己隨伊人芳蹤消逝了。
陶然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邵恪擎。
在她最難過的那段時日裡,她只有一直告訴自己,自己是幸福的。即使不能擁有永恆,即使最後分別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但她願意當時他對她是有感情的。她將他小心翼翼收藏在心底,不願意任何現實的一切來侵擾。然而今日一見,她才發現,忘不了的,她忘不了的!
她也有些詫異自己竟沒馬上認出他,畢竟兩年並不是一個能徹底遺忘一張臉的距離,更何況是這麼一個人,一個曾經比世上任何人都親近她的人。
她知道是自己刻意的遺忘。
她記憶關於他的一切感覺,包括他指尖淡薄卻顯優雅的煙草味,還有他手掌心粗厚寬實的觸感,以及他那惑人心魂的低沉嗓音,但她就是不記憶那張臉。
或許是害怕想起那黑眸中反射的各種顏色,她曾在那兒瞥見過湛藍,一如六月的天空;翠綠,一如三月裡荷蘭郊區的湖水,淡漠的褐,一如巴黎冬日的梧桐。她透過他的眼瞳見過各種色彩,那之中忠實的反映了一切,包括她眼底的依戀,還有那個老是癡迷仰望的自己。但她看不見他的想法、他的情緒、他的愛慾憎惡。
所以一旦從那堆色彩中出來,她才驀然發現自己離他好遠好遠。
那通電話讓她意識到他們彼此的距離,她不知道電話那頭「親愛的Amy」是他的什麼人,但彼此的距離才是她離去的因素。
顫抖著手將鑰匙插進機車鑰匙孔裡,陶然深吸幾口氣才發動車子離去。
一早陶然從房間走出來,就看見盡情已經將麵包烤好,牛奶沖泡好,擺在桌上等著她了。
盡情還是一如往常的啜飲著芳香四溢的咖啡,膝上攤著本大開本的雜誌,一副優閒得令人想揍他的樣子。後面這句是聞人湛也常用來形容他的句子,因為忙碌不堪的聞人湛也實在非常的嫉妒盡情的優閒。想當初連陶然都非常懷疑她這個表哥,從來沒見他在工作,她還以為他是游手好閒的傢伙呢!
沒想到盡情一天的工作量也是相當驚人。只不過有人能把工作做得像在享樂,也算是一種天賦異稟。
「表哥,給我咖啡吧!」陶然努力撐開她那雙腫著眼皮的大眼,尤其一早她還沒戴上那副可怕的老處女眼鏡前,一雙原本可人亮眼的晶瑩秋眸卻成了大眼蛙似的,直教人同情。
盡情眼光幽幽一轉,不動聲色的問道:「又熬夜趕稿啦?」
陶然搖搖頭,繼而想想又點點頭。「是熬夜,但沒趕稿。正確來說是失眠。」
「失眠?」這次盡情的眉尾挑了起來。誰不知道陶然是僅次於迎歡的好睡一族,竟也有失眠的一天?
細看陶然的眉宇間,有著過去所沒有的多愁善感,一下子微攏雙眉,一下子單手支頤,一下子唇邊又泛起淡淡笑意,忽而帶著抹幸福,忽而呈現絲遺憾。敏感的盡情馬上知道這個遲鈍的表妹八成是遇到感情的事了。
「你生病了。」他又啜了口咖啡,淡淡地宣佈。
「生病?沒有啊!」陶然摸摸自己的額頭,沒發燒、也沒咳嗽,雖然頭有些昏沉沉,但也算不上病吧!
「你是不是胸口漲漲的,似乎有什麼要溢出來似的,心跳又不太規則,一會兒跳快、一會兒跳慢,直想歎氣,有點興奮又有點悵然?」盡情問著,好像在談天氣一樣。
他每說一項,陶然就點一次頭,最後還問:「這是什麼病?」
盡情只是笑笑。「這個病和你認識的人有關,只要找到人,也許就可治癒了。」
會是和誰有關呢?陶然拚命的想,這病是這一、兩天才有的,會和什麼人有關呢?這兩天她也沒認識什麼新的人,接觸的不就是同事、家人,頂多是被她採訪的人,可是她這兩天採訪的都是早就認識的人哪!
難道會是他?
思及恪擎那既溫柔又霸道的臉,陶然的心跳又狂烈的跳了起來。
唉,慘囉!症狀還不輕呢!
陶然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恪擎,他曾經和她是那樣的親密,他們在認識不到十二個小時就投降在那明顯的身體吸引力中。她分享了他的夢,她透過他的眼看到歐洲各式各樣風貌迥異的色彩。
說他對她沒有影響是假的。那天當恪擎的雙眼燒灼似地注視著她,即使那裡面的冰冷恨意和過去的溫柔完全不同,還是讓她一陣顫抖。他對她的影響力還在,而且經過兩年的沉澱,竟益發強烈。
由於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陶然乾脆就不想,努力的不去想。這就是她的鴕烏策略。
將機車停妥,陶然攏了攏外套衣際還是感覺冷。真正的冬天還未來臨呢,這怕冷的毛病真是要得。
穿過馬路大算回到「展望」交稿,心裡還在想接下來總編輯會要她先寫哪個採訪,腳下一個踉蹌就踩到自己的裙擺應勢往前撲倒。
「哦!」這聲輕呼是路人發出的。
陶然自己則已經很習慣了,她跌多了,知道跌倒的技巧——就是放鬆。經驗告訴她,只要放輕鬆,摔得就比較不痛。
那麼為何不避免跌倒,反而以「技巧」取勝呢?這世上又沒有跌跤比賽。
因為關於這一點,已經連她本人都不想努力了。
拍拍弄髒的裙擺,陶然若無其事的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她穿過騎樓欲進了大樓。
大樓上方十樓的窗前站了兩個身影,一個輕攏起眉頭;另一個遠遠看去便知有了年紀的身影則看著前者,有些尷尬的說:「宋小姐平時有點迷糊,不過工作起來一點都不含糊。再不邵先生也可以考慮換人,我們社裡……」
恪擎抬起一手阻止了總編輯進一步的建議。
「不用了,就是她。」他的目光追隨著那抹黑灰色的裙角沒入大樓,眼中閃爍著既複雜又難言的情緒。
一旁的總編輯只有合上嘴。
第八章
就在陶然踏進「展望」的剎那,幾乎眾人的目光就如聚光燈般集中到她的身上。這樣明顯的受到注目禮,陶然再遲鈍也知道有什麼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了。
「陶然,恭喜你了,這回大概又是一個成功的出擊!」隸青首先開口,他的表情有著遺憾,但恭喜的語氣卻是真心的。
「是啊!你就要採訪你的偶像了,興不興奮?」茜蓉興致高昂的問,看來興奮的人是她才對。
陶然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重要的訊息,好像全世界都知道,只有她不知。
「什麼……」她還來不及問完問題,心茗就急忙忙遞上一句——「總編輯要你到了馬上進去找他。」
陶然只好銜命前往。
好巧不巧的她正要敲總編輯的辦公室門時,門就打開了。恪擎從老總辦公室走出來,陶然下意識的退了一步讓他先行。殊料恪擎竟特意歇了歇步伐,投給她一個挑戰似的、頗具深意的笑容。
就在陶然還沒決定要瞪回去還是閃開目光時,他翩然離去。穿著合身鐵灰色西裝的他是一身的幹練,漸行漸遠的頎長優雅身影卻是那個她所熟悉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