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唐寧
「姑。」小荃沒法動彈,也不敢動,恐懼地朝惠卿仰起臉,哭起來。
惠卿、玉女和妙鈴幾乎同時要採取行動,過去拉開阿靜時,韓昭容舉一手阻止她們。
「小荃乖,」她向孫女柔聲安慰、保證,「不要怕,這個阿婆不會傷害你的。」
「不怕,丫丫不怕。」阿靜重複念著,淚水滑下她削瘦的臉。
昭容過來輕輕拉阿靜的手。「你放手,阿靜,你嚇到孩子了。」
「不要打她,求你,她還小。」阿靜突然鬆開摟著小荃的手,朝昭容跪下來,頭在地板上磕得咚咚響。「求求你,不要打她……」
「阿靜。」玉女和妙鈴一左一右拉住她,她的額頭在磨石子地板撞得開始沁血。
「去請護士小姐來。」昭容擁著嚇得還在一面哭,一面發抖的孫女,對惠卿說。
稍後,阿靜被送回房間打過針睡了。確定她沒事後,昭容到孫女臥室,惠卿坐在床邊,輕輕拍小荃的背。
「睡著了?」昭容問,也挨著床邊坐下,伸手摸摸孫女柔細的頭髮。小荃趴著的小臉餘悸猶存。
「阿靜以前一定有個和小荃一樣大的女兒。」惠卿忖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丫丫應該是小名。」昭容深思地搖頭,「阿靜的情形,只怕問她也問不出什麼來。你幾時走?」
「明天早班車。小荃留下來,你真的沒問題嗎?」
昭容擺擺手。「我還沒老到連個孩子都帶不了。」看見惠卿擔憂的神色,她接著說,「放心,我會把她帶在身邊。阿靜沒那麼可怕,你沒看見她保護小荃的那個樣子?差點把腦袋都撞破了。」
惠卿沒有再多說,再不放心她也無法多待,她必須回去工作了。
***
「真沒想到。久仰你的大名,卻竟是見面不相識。眼拙,眼拙了。」戴洛說,用的是標準國語。
戴洛和希文握過手後,對面分別落坐。紀先生打電話給戴洛,轉達希文有意與他見面晤談,他告訴安若時,她沉默許久,只說:「你見機行事即可。」她在忙著找房子,準備正式成立「歐梵」辦公室。一副準備建立戰場開戰的樣子,他曾半嘲半打趣地說她。
「該是我說這句話才對。」希文回道。財務經理說得沒錯,戴洛的中文說得極好。
各自點過咖啡和茶後,兩個男人露著友善的微笑,心中卻各有城池。
「不知費先生邀見有何指教?」
「不敢。我想首先我們免去先生的稱呼可好?」
「好,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你可叫我Run或戴洛。」戴洛咧開閃亮的白牙。「我個人喜歡戴洛這個名字。」
「戴洛。」希文頷首順意。「我瞭解你代表『歐梵』財團在台灣從事投資。」
「諸如此類。怎麼?你有生意介紹給我嗎?」
「將來希望有此榮幸。是這樣的,據我所知,『歐梵』的投資在台已行有幾年,我感到很好奇,何以未曾聽過貴財團在本地有成立公司名號呢?如果我問得太冒昧,請見諒。」
「哦,好奇心人皆有之,我瞭解。不,我不介意。『歐梵』前幾年一直在觀察和奠定基礎階段,不過我們就快成立辦事處了。『歐梵』財力雄厚,絕非非法集團。和我們談交易,你可以儘管放心的信任我們。」
戴洛停下來,等送咖啡、茶過來的侍著離開。
「現在,我也有個問題,為什麼你對『歐梵』如此好奇?」
「大概相等於『歐梵』對藍氏的好奇。」希文溫和地回敬。「不知道你可否告知,『歐梵』何以針對藍氏而來?」
「希文,你相當直率、坦白。」戴洛無辜地微笑。「不過我恐怕不明白你帶控訴意味的話,是什麼意思。」
「言重了,戴洛。」希文喝一口咖啡,疊起腿,靠向椅背。「『歐梵』自來台後,所投資、併購的對象只有一家公司,藍氏。這,令我不由得不懷疑,『歐梵』是不是有計畫地企圖併吞掉藍氏整個企業。不過你既只是派駐在台的代表,也許你並不知詳情,僅奉命行事?」
如此說,一半有激將意味。英國人的驕傲天性不容人指稱他們屈居人下,為人差遣。何況觀察戴洛言談舉止和穿著,希文相信他來自英國上流社會。
他沒料到戴洛很有風度,謙遜地接下了他的諷嘲。
「很慚愧,確實如此,我只是拿薪水的。不過恐怕你誤會了,希文。『歐梵』沒有併吞藍氏之意,這兩個字太嚴重了。我承認,『歐梵』原先瞭解台灣企業界市場後,確實視藍氏為頭號對手。當我到達此地做了些進一步的深入調查,發現藍氏其實危機重重。因此,不妨說,『歐梵』事實上是拿錢為藍氏解決了些難關呢!你說是不是?」
一時間,希文為之語塞。這是障眼法,卻也是實情。
「戴洛,我還有個問題請教。」
「請說。」
「『歐梵』會不會剛巧在金融界也有投資呢?」
「唔,這就牽涉及內部行政機密了,恕難奉告。」
希文也沒指望得到答案,不過碰運氣一試而已。
「有個『歐梵』歐洲服飾精品店,是直屬『歐梵』,或湊巧同名呢?」
這是見機行事的時刻了。
「我能不能請問你為何如此衛護藍氏?」戴洛不答反問。
「此話怎講?」希文靜靜問回去。
「由剛才至今,」戴洛慢條斯理啜著茶,「嗯,好茶。我是說,希文,你給我的感覺,彷彿你今天是代表藍氏向『歐梵』來提出質詢。但我瞭解你自己經營一家服裝公司,而且揚名海外呢。莫非貴公司也是隸屬藍氏的一支分支企業?」
「雖然這與你無關,我無意無禮,不過我很樂意回答你的問題。沒有。『絲築』和藍氏沒有直接或間接關聯,然而我的確和藍氏紡織有生意往來。」頓一下,希文決定無妨,便接著告訴他,「我本人和藍家頗有私交,因此對藍氏另有一份私人的關切。」
「原來如此。」戴洛品著茶,神情愉快。「那麼,不知可否告知今天約談的主要目的?」
他避開了關於「歐梵」精品店的問題,不管他回答或再避開另一個問題,希文皆等於達到了今天見他的目的。
「我想請教『歐梵』真正負責人的大名。」
這問題在安若預料中,戴洛給他她的答覆。
「李梵。」
希文頭上像挨了一記悶棍,又是李梵。
「這位李梵,是先生還是女士?」
戴洛笑。「是女士。」
「我也許問得太多了,」按捺住急切,希文冷靜地又問,「不過,只是好奇,李梵女士多大年紀?她是中國人嗎?」
「啊,希文,你應知道的,詢問女士的年齡,對我們而言,是極不禮貌的。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她是道道地地的中國人,很時髦但非常端莊的一位淑女。我非常尊重她。」
他問安若「李梵」是誰時,安若只說了一個字。「我」。
因此他又附加道,「也很欣賞她。她是個多才多藝,非常奇妙的女士。」
「聽你這麼說,我真想有幸一睹芳容。有可能嗎?」希文的渴望不是裝的。他胸口有個悶葫蘆,快把他的胸腔擠破了。
「這很難說。她行跡飄忽不定。」這是真的。「不過,我若見到她,定會向她提及並轉達你的好奇。我想她會樂意和你見面,她對你在時裝界的成就十分仰慕欽佩呢。」
希文聽得出後面這段話中的空洞。他們接著談了些戴洛對台灣各方面的觀感,希文知無不言地回答了些關於時裝方面的問題。知無不言,因戴洛不是應酬虛問,他提出的問題頗為專業,顯然在這方面略有涉獵和研究。他既不是胡亂隨便發問,希文自然給予相當的尊重。
結束這次亦和諧、友善,才暗藏玄機的面晤後,希文直奔醫院。
不知是否希文和藍(王玉)算是塵埃落定的婚事安撫了藍季卿,及希文等於半接管了藍氏,安了老人的心,他的復原情況已有起色。
藍季卿仍不能清楚地說話,半邊臉還是僵硬的,但他的右手可以嘗試著活動了。多半時候若他想說話,他可以抓著筆,在紙上緩慢吃力地寫字。
希文進病房時,他坐臥床上,百般無聊地翻著財經雜誌,枕頭邊堆著好幾份英文、中文及香港的經濟日報。看到希文,他十分高興,招著手,又拍拍床,叫他坐。
希文坐進床邊的椅子。
「您氣色越來越好了,爺爺。」他終於改了口時,藍季卿曾欣喜激動地抓住他的手。
藍季卿嚅動著嘴唇,吐出幾個含糊的音,一隻手比畫著。
「公司您別擔心,我們快整理出眉目了。」
藍季卿寬慰地點頭。希文從不說「公司一切很好」這類話。聽起來便知不實際,只會令藍季卿更焦慮、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