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唐寧
「說來慚愧。」仲桐抽著煙,坦言相告,「這些年我等於白拿高薪沒做事。像我太太說的,跟『狗似的』。」他自諷地笑笑。「藍先生做每件事都把我關在門外,只給我一些他要我告訴總裁的報告。而我一直就自以為我在做我該做的事。」
「你是的,不要自責太深。」希文喝一口茶。「等我看完這些東西,我們一起來做些歸納,那時才能有些頭緒。」
「有沒有已經看過不再需要留著的?我把它們拿走,免得在這佔位置。」
希文指指桌子右角。「這一疊不要了,先放回檔案室好了。」
「裁員和發行股票的事?」
「再緩一緩好了。」希文沉吟道,「季老住院的事沒有人知道吧?」
「照你的指示,只有藍家人知道,不過這個月薪水到現在沒發,已經有人開始傳謠言了。藍先生又一個星期不見人影──」
「薪水沒發?怎麼沒早點告訴我呢?」希文按按太陽穴。「麻煩你把薪資帳冊拿來我看一下。」
「要不要我請財務經理來和你談談?」
「不要,還不要。」
希文不願意實際上和藍氏公司內部接觸太多,幫忙是一回事,見部門主管,便有理事之姿。倒不是藍氏今非昔比,他因之避之唯恐不及。希文從無意涉入藍氏企業,更別提接管主權。
稍後他打電話回「絲築」。
「費先生,我正要打電話給你。」他秘書說。「牧小姐剛來過電話。她留了個電話號碼。」她告訴他。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范小姐。」希文看著帳冊上的應發薪資總額,將它念給秘書。「記下這個數字,今天晚了,明天一早你去把這筆錢匯到這個帳號。」他念另一串數字。「記下了嗎?」
「記下了,費先生。要我去匯?」
「你去匯,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不要聽到些猜疑的問題和無謂的忖測。」
「是,我瞭解了。這筆錢…」
「我暫時借出去的,其他等我回來再說。」
希文沒有打電話,他決定讓自己喘口氣,便擱下煩人的公事,直接去了「歐梵」。
第七章
安若端著茶回來樓上,希文倒在沙發上,已經睡著了。
她輕輕放下托盤,下樓關了店門,再回來,坐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看著他。
就只是看著他,她胸臆中便充滿了喜悅。感情是多麼奇妙又微妙的東西。它在人不經意時滲入,然後便根深柢固,執意地留下來,在人體內擴散,由朦朧的期盼,想望,變成深切的希冀。渴望給予,希望擁有。
這是緣,還是場劫?她分不清。困頓在黑暗的日子太久了,突然有個真心相待、執心相愛的男人,溫柔地進到她孤獨顛沛的生命裡來,所有的奮鬥掙扎,痛苦、憤恨,忽然變得平順了,同時人也好像整個地鬆懈了。
凝視著他,她有種無法言語的瞭解。沒有理由地,她知道他也不是輕易在人前如此這般放鬆自己的人。而和他一起時,她的無防,是她不曾有過的。
若她沒有那個惡魘,若沒有那個可憎、可恨的出生,她的感情世界將是如何?她沒想過。然此刻,她領悟了感情不是思考之後而來的,它就在那,是她一直把它和她的生命本體隔絕開了。
而現在,他就在這。因為他,一種柔和的感情由她心上緩緩流過,這感覺如此美好。是這樣的美得教人心悸的感覺,使得她母親當年不顧一切付出自己嗎?結果呢?
安若甩甩頭。第一次,她不要自己去想這些,不要心底的黑暗記憶浮上來。如果愛和男人是罪惡,就讓她罪惡一次吧。
她伸出手,手指輕柔地撫摩他優美的唇。怎麼男人的嘴唇可以這麼美的?她想著它熨在她唇上的感覺。
想著,意識即驅遣了行動,她靠上去,嘴唇輕輕貼住他的。她只是要回味一下和他四唇貼觸的感覺。
半夢半醒地,希文一隻手臂自她肩後環住她。她的身體教他一拉一抱,整個人靠了上去,長髮蓋住了他的臉,嘴唇扎扎實實吻上了他的。
希文醒了,對著她柔軟、甜蜜的唇吐一聲輕歎,歎念的是她的名字。驚喜之後,他在她抽身前,把手順著她的脖子繞過去,另一手環她的腰將她抱上了沙發,讓她躺在他身側,這其間,他的嘴唇一直沒有離開她地吻著她,溫柔而飢渴。
她的身軀溫暖柔順地挨著他,貼著他,一如他一直以來所夢想和期待的;甜美且令人沉醉。他深深吻她,一手順著她身體修長、美麗均勻的曲線撫去。
起先她的身體在他懷中微微一僵,但他的手溫柔無比,他的吻令她迷離。漸漸地,一種奇怪的無力感攫住了她,只剩下知覺和感官反應,她渾身輕顫,無法思考,忘記了對被男人碰觸的恐懼。
儘管他的身體因對她的強烈渴望而發顫,希文沒有忘記她以前的怪異反應,沒有忽略她剛剛的短暫僵硬。他不知道她曾經歷何事,事實上他對她所知有限。但他要她,他愛上了她,而愛不需要理由。
他掙扎著拉開身體。「安若……」他的聲音柔和粗嗄,「我們最好坐起來,否則我可能把持不住,佔你便宜。」
她柔聲笑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由得你佔便宜。」但她移下沙發,仍坐在地上,撥開掉在額前和頰邊的長髮。
希文坐起來,摸摸她的臉。「對不起,我沒想到會睡著了。」
「能睡得著總是好的。」她舉手覆在他手上,頰貼著他大而軟的掌心。
他忽然笑起來。
「笑什麼?」
「我自己。」他把她的手拉到膝上,用他的雙手包住她的手。「念著你,想著你,見到你了,說不上三句話,居然倒下來呼呼大睡。」
他來時眼中充滿喜悅,神色卻萬分疲憊。現在好多了,唯眼尾留著些許愁紋。
「你沒有睡很久,我吵醒你了。」她臉微微地紅了。
「吵得好,你該把茶倒在我頭上的。」他溫柔地凝視她。「什麼事困擾你,安若?」
「我才要問你同樣問題呢!」她對他微笑著。
「我的都是辦公室裡的事。你的是心事。」他傾下上身。「不能告訴我?」
她默然好一會兒。「有時候我真有點怕你的眼睛。」
「做了虧心事的人才會怕我的眼睛。心虛的人怕任何自忖會被看出來的眼睛。」他握緊她的手,不讓她走開。「你現在不怕我碰你了,你甚至願意主動靠近我。對我來說,像美夢成真一樣。可是剛才有一會兒,你又不大自在。」
她抿著嘴。
「我不要我們有溝通上的隔閡,安若。語言上,精神、心靈交流上,都不要。好不好?」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
「不想說,不願說,告訴我,不要只是掉頭走開。永遠不要一句話不說地從我身邊走開。」
她挪動身體移近他,他就勢拉她坐進他兩腿之間。安若趴在他膝上,將臉貼著他的大腿。
「你也許會覺得好笑,」她輕輕說,「和你在一起,所有屬於女人本能的知覺或反應,都令我不安,也不習慣。」
他憐愛地撫摩她的頭。「我小時候常常愛待在窗子旁邊,因為從那個框框裡,我可以透明的看見一切,觀察一切,但沒有人看得見我,我的內心世界很安全。這個框框後來一直跟著我,直到有一天,我從窗子後面看見你,衝動得想破窗而出去找你。那一刻起,我的玻璃框已不再存在。可是我很自在,因為我愛你。」
她抬起頭,眼裡淚光晶瑩。「希文……」她的聲音沙啞微咽。「你不瞭解我,你對我所知有限。」
他托住她的下顎,望進她眼眸深處。「我瞭解你很矜持,很敏銳。我瞭解你受過傷害。我也瞭解它絆著你,使你無法打開心扉。最重要的,我瞭解你願意信任我。你瞭解你的信任對我的意義嗎?」
安若張開嘴巴,內心痛苦地掙扎著。如果他和藍家的人無關,如果他單純的只是一個注定進到她生命裡來的男人,她或許會告訴他一切。但他不是,因而她張著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所不知道的,安若,是你的過去。但那不重要──」
她搖搖頭打斷他。「重要。」審慎地,她對他說,「是過去的一切造成了今天的我。」
「每個人都是由過去走過來的。」他的唇輕拂她的太陽穴。「我說不重要,因為那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感情。」
他會的,如果……她現在不要想如果。
「給你倒的茶都冷了。」她站了起來。
他拉住她的手。「你再去倒茶,我說不定又要睡下去了。」
她知道他是開玩笑,仍然,她關心地低首看他。「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