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唐寧
安若小時候始終不明白她父親為什麼那麼恨她,視她為眼中釘,視她母親為肉臠。直到她八歲那年,她母親再也忍不住了──或者她自知來日已無多,再無法保護她的女兒──才向安若透露她的真正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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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你爸爸。這個禽獸不是你的親生父親……萬一……萬一媽不在了,千萬別留在這畜生身邊,去找你爸爸,你的親生父親……他嫌棄我,可是你畢竟是他骨肉,他不能不認你……藍氏在台北很有名……你若去了,記得找藍季卿……一定要先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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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沒有機會去找他。她被殘暴地強暴之後便昏迷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她是在教堂裡,腦子裡一片空白,不記得任何事,不知道自己是誰。多半她的遍體鱗傷嚇著了牧師夫婦,他們擔心無情殘暴地傷害那個年幼的小女孩的人發現她,會把她帶回去。他們不動聲色地把安若藏在教堂裡,照顧她,為她療傷。未幾,牧師被調回國,他們便帶了她同行。
牧師夫婦過世後,她被安排住進寄養之家。漂泊無依,受盡歧視和欺凌的這筆帳,她全記在藍家頭上。記在那個騙了她母親,對她母親始亂終棄的男人身上。
狄蘭德先生因偶然的機緣收養了她,帶她回英國後,安若隔了好一段日子,才消除了對「外國人」的敵意,再度開始信任。然而只限於給予她無盡的愛與包容的養父母。
五年前,她的養父狄蘭德先生病逝,雖然他還有個妻子,他把一半的財產留給了安若。她用它開始進行她在心中籌畫多年的報復計畫。
她一直在密切注意有關藍氏的新聞,搜集所有和藍氏企業相關的資料。費希文是其中之一。
他和藍家關係匪淺。眾所皆知,藍季卿早將他視之為準孫婿。這是他成為安若預佈的棋子之一的原因。她沒有預料到的,是他對她的影響力。
當她和他終於正面相對,將他看了個仔細,她發現她面對的是一張智慧的臉。一張線條漂亮而有力的輪廓。頰瘦削,鼻子是東方人少有的筆挺。眼睛是他五官中最突出的部分,因為它隱藏著所有情緒。即使在他盯著她看時,它透露出來的,也只有冷和銳利所組合的透徹,彷彿世上無人無事能逃過那雙眼睛。
安若稍後才意會自己有雙一樣的眼睛;當她回到住處,坐在鏡前,想到他,結果在鏡中看到一雙一般地冷,一般地固守,旗鼓相當的銳利的眼睛。他們都企圖看透對方,都不讓對方的目光闖入自己的私人領域。然而光是無孔不入的。
他是安若生平遇到的第一個對手。第一個使她有如跳舞時一不小心踩錯舞步,結果踩到自己的腳的男人。
正如此刻她無巧不巧地和藍(王玉)都來到這──又一個她沒打算太快見面的人。安若發覺她並不是以看同父異母妹妹的立場在觀察藍(王玉)。在她眼中的洋娃娃似的藍(王玉),是費希文的女朋友。
在她腦子裡轉動的,不是藍(王玉)和藍嘉修拋棄安若的母親所娶的女人,而是藍(王玉)和費希文的關係有多親,多近,及她那充滿女性動人韻味的柔美。安若發覺她在拿藍(王玉)和自己做比較。無疑地,僅從外表看,她們便有天壤之別。藍(王玉)若一汪柔水,安若冷硬如鋼。
男人會想將藍(王玉)這樣的女人擁在懷中呵護,安若這般典型,只能遠觀或高瞻,不能近身。她在成長歲月中刻意將自己塑造成如此,為什麼此時她竟羨慕,甚至有些嫉妒眼前彷彿要拿酒精將自己淹死的柔弱無助的藍(王玉)?
氣著自己,安若合上書,站起來正要走開,又到吧檯後面去倒酒的藍(王玉)卻打翻了酒瓶,杯子也掉下來摔破了。這本來沒什麼,安若可以逕自走開,碎片藍(王玉)可自己收拾或叫人來做。
但藍(王玉)忽然哭了起來,安若還是可以不理她。她和她母親常母女皆一身傷地抱頭痛哭時,藍嘉修在何處?
「怎麼了?」甚至沒注意到自己轉身,安若發覺她已來到藍(王玉)身旁。
藍(王玉)抬起烏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我打破了。」她指著地上的碎玻璃。
這一刻,安若看見的是童年的自己,做錯了事,驚惶恐懼地等著受罰。
「沒關係,一個杯子而已。」嬌小的藍(王玉)就像個無助的小女孩。安若心口揪著,那痛是來自遙遠的記憶深處。
「有關係,我打破了。」藍(王玉)抽泣道,「打破了。」
她有些醉了。她的眼神矇矓,雙頰舵紅,脆弱的樣子看起來格外楚楚可人。安若將她拉出吧檯後面。
「來,你坐下。」
然後安若去給她倒了杯水,放進她顫抖的手裡。她捧著,懇求地看著安若。
「別告訴我爺爺。」
安若皺皺眉,在她旁邊的沙發坐下。「說你打破了杯子?」
「別告訴他我喝酒,還有打破杯子,打翻酒瓶。」
安若端量著她。這是怎麼回事?她為什麼怕藍季卿怕成這樣?
「我不認識你爺爺。」安若說。
「哦。」藍(王玉)放了心,正要喝水,想起什麼,又看著她。「你是誰?」
「牧安若。」
「哦。」頓一下,她又問,「你不認識我對不對?」口氣幾乎是充滿希望的。
「對。」安若順著她。「我不認識你。」
淚還在眼眶裡閃著,她的表情鬆弛了。「我叫藍(王玉)。」
安若點點頭。「喝點水吧,你喝太多酒了。」
她順從地把杯子舉到唇邊,優雅地喝了兩口,眼睛一直看著安若。「你好漂亮。」
她的讚美很由衷,安若因而頗意外。藍(王玉)自己是個外表相當迷人的女人,但她似乎並不自知。
「謝謝。」安若淡淡說。她並不想關心她,可是她還是問了,「為什麼一個人喝悶酒?」
「心裡好煩。」藍(王玉)用雙手握著杯子。「我沒有朋友。」她苦澀地牽牽嘴角。「唯一一個能和我說話的人……離開我了。」
誰?費希文嗎?淚水又滾落她臉頰,安若於是站起來。
「你要走了嗎?」藍(王玉)立刻急切地問。
安若只是去吧檯拿餐巾紙來給她擦眼淚。「沒有。」
她不想做她的朋友,但是安若坐了回去,因為她明顯地需要有個人陪伴。或許她是陌生人,因而向她傾吐較不用戒防。安若不介意當這個陌生人。
「謝謝你。」藍(王玉)接過紙巾,輕按掉煩上的淚痕,難為情地低語。
「好些了嗎?」安若柔和地問。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神色苦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安若不語,心底有種她從來不要它存在的感情在蠢蠢欲動,她不去想它或分析它。
藍(王玉)需要幫忙,而她,一個藍家不知道存在的私生女──知道的唯一一人不會肯承認──,正好在旁邊。多麼方便,多麼諷刺。
「爺爺逼我結婚。」藍(王玉)開始說著,半自語地,「他關心的不是我的終身,他要我趕快結婚,最好是招贅,並且馬上替藍家生個真正的繼承人,否則藍家到這一代就要絕後了。」
她舉起杯子喝完剩下的半杯水,轉頭看著吧檯。
「我再給你倒一杯。」安若伸手拿她的空杯。
「我要喝酒。」她央道。
不關她的事,她爛醉如泥或變成酒鬼都不關她的事。但安若聽見自己堅決地說。「不行。」
「一杯就好。」藍(王玉)求著。
「你今天已經喝太多了。」安若還是給她倒回來一杯礦泉水。「現在才下午不到四點。你要真醉了,難道在這喝一晚不回家嗎?」她譴責的口氣十分溫和。
「嗯,」藍(王玉)接過杯子,握著。「我晚上還要去宴會廳接待貴客。我不想去。」
安若知道今晚的晚宴。「喝些水,坐一會兒,讓腦子清醒一點,待會兒再說。」
「我不想清醒。」淚水又回到她愁鬱的眸中。「我快喘不過氣來了,我不要清醒地去想那些事。」
「酒醒之後,不管什麼事,你還是要去面對。」安若對她說。「有困難,想辦法解決。喝酒徒然傷害自己。」
「沒有用的,」藍(王玉)悲慘地搖頭。「除非我遵照爺爺的意思,結婚。沒有其他解決方法。」
為什麼這事對她如此困難?費希文不願娶她嗎?
「結婚有這麼可怕嗎?」安若問。
「對我而言,是的。」藍(王玉)澀澀一笑。「何況,現在什麼時代?誰願意被招贅?」
「難說。」費希文不會願意,安若說不出個道理,只知道他不是那種人。或許藍(王玉)因此而苦惱。「有錢可使鬼推磨,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