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唐寧
「哦。」尹惠卿端著一個黑檀木托盤上來。「費先生,你的茶。」
「謝謝。」他接過來,視線始終未離開安若。「原來你在這上班?」
「噫?你們認識?」惠卿問。
「見過一面。」安若答,「我不知道費先生是我們的客人。」
「其實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到這來。」希文說,依然不眨一眼地看著她。「我淋濕了,尹小姐好意請師傅幫我弄乾西裝。」
「哦,我去看看。」安若返身飄然下樓。
「費先生,請坐啊,不要客氣。」尹惠卿招呼著他,自己也在另一張沙發坐下。
「牧小姐是你的同事?」他以隨意的口吻問,一面啜飲香味醇雅的伯爵茶。
「對。不過她上的是Parttime,而且時間不一定。」
「Parttime?」希文維持閒聊的口吻。「她還在唸書嗎?」
「哦,不是的。安若在『萊茵酒店』上班。她來這工作的時間要和她在酒店的早晚班配合。費先生對我們這還滿意嗎?」
希文微笑。「你們的老闆作風相當新穎。李梵小姐幾時會在?我很想拜會拜會她,向她請教她的設計理念。」
「李小姐從沒來過店裡。」
希文頭一偏。「從沒來過?」
「就算來過,我也沒見到。」想了一下,她笑著說,「說來奇怪,我一直都沒見過李小姐。」
這下希文被勾起的不止是好奇了。「哦?」他舉杯至唇邊,僅微揚的唇角露出淡淡興味。
「我在報上看到徵人啟事,就寄了份履歷表。後來接到李小姐電話,她就在電話裡問了我一些問題,就決定錄用我了。」
「聽起來很不尋常。」希文沉吟道。
「是啊,最初我也有同感。您也看過了。店裡樓上樓下,從首飾到服飾,無一不貴重,她竟把如此一個店交給個面都沒見過的人管理。不過,」她聳聳肩,「這種情況下,懷疑她便等於懷疑自己的人格,和獨當一面的能力。從另一方面看,我因此十分佩服李小姐用人的膽識。」她說著兀自笑了。「雖然這麼說似乎有點藉表他人抬舉自己。」
「我想換作是我,僅跟你談話,也感覺得出你是個可托付重任的人。」他並非虛言恭維。
「哦,謝謝您這麼說。」她側身聽樓下傳來的風鈴叮噹聲。「有客人來了。安若才來兩天,還不大熟悉,我下去看看,您請坐一會兒。」
「你忙,尹小姐,不用客氣。」
她走到樓梯邊,扭頭告訴他,「您不用擔心有客人會上來,費先生。通常要看模特兒試裝,要先和我們預約,另作安排。」
她這是教他安心,不會有其他人上來看見他的窘狀,同時也順便提供說明店裡的規定。很細心周到的女子,希文想。
他希望牧安若會再上來。她為何需要如此身兼二職?但,當然,他想知道的關於她的事不止這個。至少他現在知道她的名字了。
安若原不想再上樓的,她不應該這麼快又和他見面。她可以讓他看見她,讓他來見她──在她設定的時間、地點和範圍內。但太多的面對面接觸,對她不利。
例如現在,她多此一舉的找了個借口讓自己上去見他。
「你的西裝,費先生。」安若雙手奉上。他站在那,等著她似的。她心中立即升起警覺。「這塊衣料出貨極少,總共只做了六套,手工出自好手。你真是好品味。」
「你的眼力和資訊更高一籌。」他語氣透著十分的佩服。「你怎麼知道這塊布料只做了六套?」
「對服裝有興趣,所以喜歡熟閱各國服裝資訊而已。」她謙虛地微笑。「要和費先生比,差得遠了。」
他的半邊眉挑得老高,「你知道我?」他確是時裝界名人,希文有這點自知卻並不自傲或自大。他也知他並非紅得家喻戶曉。不過這句近似仰慕的話出自她口裡,他竟覺有些受寵若驚。
「服裝雜誌上常有你的大名,要不知道還不太容易呢!」她不卑不亢地捧他。「不過是惠卿告訴我,我才敢確定就是費希文先生你本人大駕光臨。」
「起碼你沒有像尹小姐一口一聲『您』。」他玩笑道,「否則我回去得要照鏡子檢查我是否突然生了白髮了。」
「不過在我們面前,你的確是時裝界前輩了。」她指指一扇六角形玻璃。「你請更衣吧。我下去幫忙。」
不等希文回話,她走了。他很快穿回被以高職業水準方式熨乾的西裝,匆匆回到樓下,卻只見到尹惠卿一人在招呼兩位貴婦打扮的女人。她向客人低語幾句,隨即朝他走來。
「費先生,我們師傅沒弄壞您的衣服吧?」
「你太客氣了。」他拉拉西裝領子。「像新的一樣。」
「那就好。這位師傅可是李小姐高薪從義大利聘來的呢!」
希文左看右看,又不便啟齒問為何不見牧安若,只有再次謝謝尹惠卿,讓她回去繼續忙她的。他走出店門,雨不知幾時停了,路面浮上陽光的熱氣,竟若方才一場大雨不曾來過般。
尹惠卿說的牧安若上班的「萊茵酒店」,就在希文的辦公大樓對面。他考慮進去找她,然而一則不知她在哪個部門,同時如此似乎唐突貿然,只好悵悵回辦公室。
一路上,他想著,他是怎麼了?牧安若究竟什麼地方吸引得他行為完全失了常?
***
這已經是她的第四杯了。雖然有蘇打水沖淡了伏特加的烈氣,如此喝法,喝多了還是要醉的。
安若啜一口她的松子萊姆,不動聲色地繼續看她的書。藍(王玉)幾次隔著杯子偷覷她,她都裝沒看見。
飯店附設在頂樓的「音樂走廊」,原來是個鋼琴酒吧,因管理經營不善,營收帳上一直是赤字。新管理者一接手,立即下令拆了酒吧,改為由D.J.現場播放音樂,並接受客人點曲。調酒員隨時為客人做出各種風味獨特的雞尾酒。吧檯上每天免費供應至少五種口味不同的法式精緻小點,以供客人佐配美酒。客人可在室內淺酌或暢飲,聆賞喜愛的音樂,亦可至新打通的露天陽台,坐立隨意,在時季花香氛圍中,酌酒觀星賞月。
頂樓營業方式改變後,夜夜滿座,但白天這裡通常沒有人上來。而不論改善前後,藍(王玉)都沒有到樓上來過。飯店其他部門她也沒去過,她唯一來到飯店會待的地方,只有她的辦公室。
藍嘉修,藍氏企業的繼承人,若是個傀儡,則藍(王玉)便是個布偶。表面上她是許多同性艷羨的富家千金,才二十六歲,已擁有藍氏總公司副總,及藍氏相關企業,「萊茵酒店」總經理的名銜。
她擁有的也只是頭銜而已,對於如何經營管理她不懂也沒有興趣。但是她不敢表示任何意見違逆她爺爺。至於她父親,藍(王玉)苦澀地想,他是泥菩薩過江,能自保就不錯了。人人都以為她這藍家獨一無二的掌上明珠,必然極盡嬌寵。實際上,從她出生,藍嘉修知道是個女兒,就不曾多看過她一眼。
儘管爺爺萬分無奈地要她加入藍氏企業,學著管事,女人在藍家的地位仍是堪堪可憐的。奶奶和藍(王玉)的媽媽便是活生生的例子。藍(王玉)只是被容許出來拋頭露面,對她,若和奶奶、媽媽這兩隻籠中鳥相比,或是幸運的。但至少她們有她們的位置和生存空間,藍(王玉)則活在夾縫裡。生為女兒身,卻被當個男子期望,又同時要她做個和藍家另兩名女性一般的女人──結婚,生子,傳宗接代。
而她兩者都不行,做不到也做不好。
藍(王玉)沒料到樓上會有人。也許是住客。倒也無妨,總比在別處,教熟人看見的好。話傳出去,不會是「藍(王玉)一個人在喝悶酒」,會是「藍季卿的孫女」或「藍嘉修的女兒」。前者成分最大。
就是這樣。藍(王玉)站起來,走到酒吧後面,自個兒又去倒酒。她永遠不是她自己,只是一個巨大姓氏中的附屬品,形狀且得由得人拿捏。
安若也沒料到會在這遇到藍(王玉)。她在報紙、雜誌上看到過藍(王玉)的照片。很年輕,氣質高雅,端莊美麗。良好的教養在她全身穿得明明白白,一如一看即知是出身於養尊處優的環境。
看著她的照片,想著她的出身背景,安若恨過她。不是針對藍(王玉)本人,但就是恨。
藍(王玉)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她的出生,是來自犧牲了安若的出生和她母親的性命。當藍(王玉)享受著被嬌寵的童年,藍(王玉)的媽媽過著少奶奶的優裕日子,安若卻和媽媽每天活在暗無天日的地獄裡,受盡凌虐摧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