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唐寧
玉女作夢也想不到,院子是個百餘坪的大草坪。
「在上面翻幾十個觔斗也翻不完。」搬進來那天,妙鈴咋著舌說。
客廳幾乎和「博愛」的第二個家一樣大,是用來接待訪客的大廳。電視在娛樂廳內。
「天啊,簡直跟在電影院看電影一樣。」玉女對著三十二吋大螢幕瞪圓了眼睛。
另有個休閒間,老人們可在裡面下棋,玩撲克。圖書室裡定期更換當期書報雜誌。地下室是餐廳,采自助式,院內老人、員工都在那用餐。院裡還聘有駐院醫生和兩名護士。二十四小時空調。
「比住大飯店還舒服哪。」玉女和妙鈴異口同聲讚道。
他們現在的薪水是過去的兩倍。同時因為她們倆資格最老,做事勤奮,待人又好,兩人都比其他員工多一筆每月獎勵津貼。所有員工還享有勞保和退休金保障。
「真像在天堂。」
照顧老人仍是辛苦、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可是待遇好、環境好、福利好,沒有人抱怨或想離開另謀他職。
院長還是老院長,韓昭容。不過大家都知道「安人」還有個幕後出錢的老闆,只是誰也沒見過這個人。
那個男人就是「安人」成立後,開始每個月定時來探望阿靜。誰也不知他和阿靜之間有什麼關係。剛開始他們還看見他不斷試圖和她說話,後來大概明白了他是白費力氣,便只是陪著她。不管她在掃地或擦桌子,拖地板,他都陪著。偶爾還是會嘀嘀咕咕,只不知對她說了什麼。
有人好奇地問過院長。但是韓昭容除了他姓藍,別的一無所知。
據他自己說,他是來南部洽公,順便到海邊散散心,至國家公園玩賞一番。結果他自飯店出來,不知不覺走到了山上,見山腹上有個外觀十分壯觀的建築,便上來看看。
韓昭容那天正好在大廳,於是親自帶領他參觀,這人談吐、行止間自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威嚴。他穿的是名牌休閒服,卻從頭到腳地既未休亦不閒。權勢和氣派,韓昭容那時發現,真是可以明明白白就顯示於一個人的外表,而且不需要隆重的行頭。
這位藍先生對院內的設備僅僅略為過目。看他的堂堂相貌,韓昭容也不認為他有意以此為家,倒比較像關心慈善機構的企業家。他看得最仔細的是老人們的寢室和廚房。他就是在廚房裡見到了正在洗菜的阿靜。他端詳了她好一會兒,平時對四週一切皆不大有反應的阿靜,竟也看著他看了老半天,儘管表情、眼神都一般茫然。
之後藍先生詢問了關於阿靜的事,韓昭容將她所知都告訴了他。本來院中老人的私人資料應列為個人隱秘,她身為院長,有責任也有義務保密。但阿靜是個特例。韓昭容總希望有一天有她的親朋好友認出她,或有個曾經認識她的人能見到她之後,去通知她的親人有關她的去處。韓昭容總覺得阿靜年輕,而且正常、清醒時,必定是個頗具姿色的女孩,淪落至此,應是有番可憐的遭遇。
然而藍先生留下一張支票後即離去,此後將近十年,從無間斷地每個月回來,每次臨走當然亦不忘慷慨捐囊。韓昭容曾禮貌地詢問他對阿靜的特別關切。
「她長得很像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韓昭容剛升起一線希望,因他下一句話而破滅。「可惜她死了。死的時候還很年輕,得的是不治之症。」
***
她靜坐在靠窗的椅子裡,雙手疊在腿上,坐姿安然。窗上的百葉窗是拉下來的,遮住了窗外的風景和陽光,但她無所謂。
她沉浸在冥思中的臉龐,漾著使她突然看上去年輕許多的神采,通常茫然的眸子閃著幾近幸福的光芒。她的嘴角拉著甜甜的像似少女的羞澀笑意。
她的記憶墜入久遠以前,也是一間把光線刻意遮掉的房間,他們每次見面都在那個房間。他總堅持把窗簾拉上,她便依著他。她什麼都依著他,不顧一切地把什麼都給了他,從來也沒要求什麼。幾時見面都是他決定。他說來就來了,說走就急著非走不可。
那天,她留了他一下。
***
〝「我──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她已經穿好衣服,準備去拿提箱的情人,把身子轉了過來。看著他英俊的臉,她漾開快樂的笑。有時候等著下次見面時,她想著他,就覺得心底溢滿幸運和幸福。他一個外表堂堂的男人,居然喜歡上她這個鄉下女孩。想到能和他廝守終生,為他生他的孩子,她喜不自抑。
「看著我傻笑什麼?」他看看表,聲音、表情都很焦急。「有話快說啊。」
「唔……」她紅著臉低下頭,輕聲輕氣地告訴他。「我有了。」
「有?有什麼?」
「哎,俊瓜。」她拉他的手貼向她腹部。「有這個了。」
像突然被燙著般,他迅速抽回手。「你懷孕了?」
聽到他的口氣,她頭抬了起來。他的臉色發白。「怎麼?」她怔怔問。「你不高興?」
「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他說的是他自己,還是怪她呢?沒料到他這種反應,她呆著沒說話。
「唉!」他重重歎口氣,修長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爬梳過他濃密的頭髮。
她望著他重複的動作,望著他的手。她最愛他的手,它不像她生活裡一天到晚見到的粗糙又粗魯的男人的手。它乾淨而柔軟,撫摸她時永遠那麼溫柔而溫存。還有他的眼睛,每當他凝視著她,她便覺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為他而美。
而此刻那雙眼睛冰冷、疏離、責備地看著她。
「你要怎麼辦?」
「我?」她教他問住了。
他又爬梳一下頭髮。「好吧,好吧,我來想辦法。」
她看著他走出房間,用力關上門。〞
***
他用手指刷過滿頭銀絲。只有在極度心煩時,他才會有這個動作,而今晚他刷發次數之頻繁,使得柯靜芝都要開始擔心他會將那頭白髮扯光了。
她將視線自立於窗前丈夫的背影,移回她攤在膝上的雜誌。結褵近五十年,瞭解幾時可發問,幾時該保持沉默,是她維持婚姻和諧之道。她深諳個中哲學,正如她知道他每個月必在同一天前往南部,和公事無關。她也知道必然有個女人。至於這個女人會否危及他們的婚姻,這麼多年了,他隻字不提,若然無事,她自然裝瞎作啞。近幾月他每自南部回來,心事總一次比一次深沉。靜芝有容人的雅量,只不知對方是怎樣一個人。但能令他牽掛放不下近十年,想必這份關係不淺,而是否要公開它,她留著由他來決定。
她當了將近五十年一切以丈夫的決定為決定的女人,無關逆來順受,純然是一個妻子對丈夫的尊重和信賴,即使他有了婚外情,這份尊重和信賴絲毫未減。因為他所有的時間和生活重心仍在於他們的婚姻組成的家中,她若去和個一個月只能見到他一次,相處僅有一日夜的女人爭風吃醋,未免顯得太心胸狹隘。
陷於沉思中的藍季卿自然完全不察他妻子的想法。在藍家有個不成文的不變家規:女人天生應活在男人強壯的羽翼下,只管持家,生兒育女,旁的一律不當過問。
他一生堂堂正正,從不做傷天害理的虧心事。一世為人秉持寧可人負我,我不負人的準則,行事皆以家人福祉為首要考量,但二十八年前他卻做錯了一件事。它至今耿介在懷,罪惡感無一日不若鬼魅般追隨著他不安的良心。
***
〝「你要什麼?」他精敏、銳利的眼睛盯著他面前的女人。他沒想到她竟會找到公司裡來。
「我什麼也不要,」她把一個信封放在他辦公室桌上,固執的下巴驕傲地抬著,「這個錢還給你。」
她的眼睛閃著受辱、受傷的沉痛,她的雙手顫抖,他不為所動。他不能為之所動,此事關乎重大,關乎他整個家庭,他的家族聲譽。而且為了個他不能告訴她的原因,他恨著她。
「除了錢,我什麼也不會答應你。」
「我說過了,我什麼都不要。我要我的孩子。」
「藍家不會承認這個孩子。」
她放聲笑起來,笑聲旋又戛然停止。「放心,這孩子是我的。」她變沙啞的聲音空洞而絕望。「和藍家沒有一點關係,我的孩子不要個懦夫父親。」〞
***
她孩子的父親不是懦夫,他當時沒能在她轉身走掉前說,如今雖然再面對面,有機會說它,他也願意告訴她當年他隱瞞的一切時,卻是太遲了。
他想他有生之年,只怕永遠沒法知道她堅持不肯拿掉,執意留下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了。而若那是個女孩,則藍家再無子嗣來承繼家業,便是上天給予他最嚴厲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