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雪蛙
對一個相貌窮凶極惡的醜漢產生安心的感受,這話說出來,怕是連她自己也要覺得奇怪吧。
可就拿這碗稀粥來說好了,同行以來,他體貼地不再過問她的身世,不提她那晚的遭遇。知道她頰上疼痛,於是撕了衣褲,裝些積雪,讓她按在頰上緩和痛楚;知道她不方便開口,也不讓她說話,默默注意她的感受,處理她的切身事物,為她熬著鹹淡適中、方便入喉的稀粥。
吃慣了華撰佳餚,這樣清淡的吃食,應該是難以入口才對,但只要想到他在爐前拚命吹氣煽風的模樣,硬是讓這碗粥的滋味遠勝過以往品嚐過的桌上珍髓。
想起昨日在小鎮的市集中,她因為好奇而多看了串著紅通通喜氣,聽說叫糖葫蘆的東西一眼,他使一語不發地走上前去,同被他魁梧身形嚇到而瑟瑟發抖的小販買了一根糖葫蘆,自始至終都低垂著頭。
只要想到那名小販呆愕的表情,她的嘴角就下意識地揚起。
當他後知後覺地想到她舌痛不能吃那玩意兒時,那懊惱的表情到現在仍令她忍不住偷笑。
想到這兒,她不禁看向自己堅持開敞的窗,外頭有他為了她養病賞景的心情,在白蒼蒼雪地中斜斜插上的那一株紅。
那抹紅,是細心,也是自嘲,襯著一地雪白,竟是如此的美麗……有著如此兇惡外貌的醜漢呀,怎會有如此柔軟的心思?
就如同現在,他劈砍柴薪,是為了不讓已經感染風寒的她再度受涼。
以往習慣於王孫公子的競獻慇勤,可怎麼沒有一個及上他的窩心溫暖?
初時,只是為了能逃離京城,其他並無多想。現在,她卻有些沉溺在這預期之外的守護中了。
她知道,他是唯一一個真心顧慮她,對她付出關懷卻絲毫不求回報的人。
如果她現在說要走,他大概也只會將她安全護送到任何她指定的地方,而後遠遠離開,從此與她再無瓜葛吧。
沒有雲錦纏頭,沒有華言美語,他所擁有的,是最樸質的心意。
自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面對男人,她毋需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自由對她來說,已不再是遙不可及了……邢天湛劈完柴後,抱起一捆進入屋內,放下柴後才猛然想起自己衣衫不整,趕忙將木柴放好,衝到屋外簷下著裝完畢,才敢再低著頭,緩緩抱著剩下的木柴走入屋內。
慕容看著他的動作,真覺哭笑不得。
這二愣子,只怕自己唐突了佳人,就沒想到佳人可能在方才就已將他衣衫不整的樣子看盡了嗎?
想來他大概以為她是哪家大戶閨秀,謹遵非禮勿視的教條吧。
「好些了嗎?」他瞄著她已空的碗,側過頭問道。
她點頭,並不答話,只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忍不住笑出來。
他接過她手上的空碗置於桌上,而後望向窗外天空,努了努嘴道:「看樣子,今晚開始將有一場好雪,我們勢必得在這屋子裡住上幾天,只怕得多委屈姑娘了。」
聞言,她輕輕搖頭,並不覺得自己有何委屈,反正她睡床,他則在門邊打地鋪兼守護,她很放心。而且縱使無軟襯裘枕,他一樣會為她弄得妥妥帖帖。
如果今天他救的是另一個女子,他一樣會對她如此照顧嗎?
這個想法掠地浮上腦際,不知怎地,心底竟然覺得有些悶悶的。
「雖說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實在不合宜,可是現在也別無他法,不過還好這兒沒有第三人,姑娘的名節不至於受損,只是得請姑娘多擔待些。」
邢天湛扯開隨身行囊,自裡面取出麻布包,將荷包內的藥材倒進小甕中,再倒入早上方打好的井水,就著原本就已經燃得相當旺盛的爐火,準備煎煮風寒藥湯。
望著他又開始忙碌的身影,她的思緒亦開始紛亂,百味雜陳。
看一個莽漢在她面前盡力收斂粗魯行止,出口嚼文,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尤其是深深明白他並非刻意討好她,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嚇到她。
識字、知禮、懂嚼文,他的家世應也是不錯的吧?
只是他竭力收斂的粗魯與那夜不經意吐出的低咒穢語,又好像存身草莽似地,這樣的矛盾,實在令她感到糊塗。
輕歎一聲,自己對他的過度觀察與在意,也讓自己糊塗了。
聽見她歎氣,他停下煽風的動作,墨黑朣眸瞥向她,低聲道:「還是姑娘仍然覺得不妥?那我可以另外找地方睡。」
她聞言輕笑,搖了搖頭,胡亂想著這大概是相處幾日以來,聽過他說最多話的一次。
又是歎氣又是笑,實在搞不懂姑娘家的心思,改天得問問玄俗,是不是女人都這麼莫名其妙?
不過像她這種纖弱到隨時需要人保護的女子,看到他居然不會害怕尖叫,也絲毫不在意他的靠近,實在也夠特別了。
對於自己的容貌,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所以也就盡量避免與人正視,尤其不接近女人。
她倒是特例,居然要求他帶她走。
就算是因為夜晚著不清他的面容,第二天早上應該也瞧見了,怎麼完全沒有他以為會產生的反應?
不僅她的反應出乎他的預料,當昏昏茫茫、搖搖欲墜的她逼使得他放棄為她另買匹馬的提議而無可奈何地選擇兩人共乘一驥時,她竟沒有排斥或推拒,反而窩在他懷中,安安穩穩地睡著。
雖然說他救了她,她若心存感激算是人之常情,但也該讓他的容貌嚇得退避三舍才是,怎就這麼放心地依賴他?
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嗎?
更何況怎麼看,她都像是沒見過世面的閨閣千金,既單純而又不知人間險惡,如此信任初相識的人,實在令人憂心。
唉,看來不想保護她都不行了。
他怎麼會如此多事,讓自己拉了個大麻煩上身?
要是讓玄俗知道了,鐵定會嗤笑他很久。
「姑娘……」
「慕容。」她糾正他的稱呼,語氣極輕,深怕扯動傷口。
「姓氏?」他問。
「不,是名。」
他聞言壁眉,總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
也許是有此複姓的關係吧?甩甩頭,不再理會這種異樣感,他繼續說道:「若你在意,反正我身強體壯,睡簷下並無關係。」
「我不在意,真的。」她煌眉答道,語調雖輕,卻很肯定。
見到她的表情,他不再說話,怕她又會因為回答他的話而受疼。
屋內又恢復了靜默,只剩爐火燒煮的聲音,嗶剝嗶剝作響。
慕容側身靠向屋牆,看著他的忙碌,感受著這種即使一語不發,卻依然令人覺得安定的溫馨。
邢天湛一會兒用口吹火,一會兒以手煽風,一會兒添加柴薪,一會兒掀開甕蓋,查著湯藥的顏色……明明不需要那麼多動作,卻仍不敢使自己停下來。
她怎麼一直盯著他?
雖然他已經努力讓自己很忙了,但很不爭氣地,耳根子仍舊因感受到她的視線而慢慢燒灼。
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還會臉紅,真是夠丟臉的!
還好還好,他天生膚色黜黑,應該看不出來才對……她可不可以別再看了!他的容貌醜陋,難以入眼,他一直都很清楚。
別再看了……慕容著著他的侷促,美顏上勾起一彎壞壞的玩味笑容。
當他將藥湯煎煮好,倒入方才略微沖淨的碗中,並吹涼到過口溫度,側著臉將藥遞到她面前時,她頰上的笑窩已經消失,神色又轉回原先的嬌柔虛弱。
而這些改變,忙著壓抑心慌的他當然看不到。
「謝謝。」慕容倚著牆,乖順地將藥湯飲完,涓滴不剩,贏弱堪憐的姿態,輕易勾起觀者的保護欲。
「別說話了,省得又受疼。」邢天湛接過空碗,見她欲躺下的樣態有些遲緩,連忙伸手攘扶,助她安穩躺好,並為她蓋妥被子。「這帖藥聽說有些安神效果,可以助你入眠。」
他又側過臉,不敢正視她了!
因著他表現出來的那份深沉自卑,讓她心底突然產生奇異的不舒服感,於是扯住他的衣擺,語氣輕緩又無助地開口,「我知道,你一定會保護我。」
他的臉,因這句話,又迅速染紅。
卜卜卜不,不可能。
她不是那個意思,說這種話只是純粹表達她對自己的信任,就別胡思亂想了。
可是她的語氣……無可否認,她有令人動心的容貌,有令人心憐的氣質,有令人心慌意亂的依賴……但這些都不會成為他的!
再怎樣感激,也不會有人將他列入對像來考慮的,對於這一點,他還有自知之明。
可是,她緊握住自己衣擺的模樣……停止,別再想了!
邢天湛默默將微濕的木枝挑出,擺放於坑火邊烘乾,止不住自己亂紛紛的思緒,因而讓動作顯得有些煩躁和氣悶。
他救了她,讓這次的回程多了個包袱。
她的衣著和行為舉止,顯示了她的身家,也可能因此成為他的麻煩。
他因她的淚而心生憐疼,但幫助她並不是為了其他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