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李馨
幽幽而歎,她的面容刻鏤著身為女子弱者的淒涼。「不料數月之後我竟發現自己……」
「珠胎暗結。」她替她道出最難堪的字。
「那時候,我掙扎在生與死之間,等我肚子已無法掩藏時,流言四起,我爹非常震怒,逼我吐出事情經過,他老人家一得知對方是穆公子時人全傻了。穆大人對爹有再造之恩,我懷的是穆家之後,倘若打掉便是對穆家不義,留著卻又無顏見人,爹又固守門戶之見不敢高攀,晨兒、翔兒出世之後,消息終於讓穆大人知情,他非但沒有視而不見,反而押著穆公子來到我家門口,一見到我們爺倆就下拜請罪,爹和我那時都嚇了一跳,三人涕淚四下難以自抑,第二天花轎就把我迎進穆府了。」
秦扣雲面色陰沉,不動聲色地又問:「你說他厭惡詩書?那他不曾涉獵諸子百家文章
囉?」
「相公只對飲酒花宴有興趣,公公一屋子藏書他連碰都沒有碰過。」
「哦?」扣雲美眸一轉,抱起已有睡意的海翔,輕拍哄著小孩入睡,玨儀看在眼裡會心而笑,儘管她不承認,但她的確身蘊婦德母愛。
「你不恨他?」
玨儀思忖了下才道:「說不恨是騙自己,但他已是我相公,身為人妻豈有怨懣的權利?
雖然我的貞節蒙上污點,但至少晨兒、翔兒還有個名正言順的父親,比起其他受辱的姑娘,我已承蒼天垂憐,況且公公待我如己出,玨儀已無怨。」
扣雲讓她那句「比起其他受辱的姑娘」觸動隱痛,冷聲沉詰,「你知道穆祁在外害了別的閨女?」
「不是很清楚,但聽護院提過,我希望沒有第二個裴玨儀,但依相公脾性以及層出不窮的事端……恐怕另有閨女遭輕薄調戲。」她說得很低,似也因此感到羞愧。
「你沒試圖勸阻過他?就由著你丈夫在外造孽?」
玨儀被這縷驀然沉到冰點的聲音嚇了一跳,而扣雲冷厲無情的面容更令她的背脊掠過一陣寒慄,不禁囁嚅道:「我是曾勸過一次……結果留下這個。」
她撥開額發,一道淺淺的疤附鏤在額角。「他拿花瓶砸我,要我別不自量力管他的閒
事,我只是……只是不用付夜渡資的娼女……沒有資格過問他的所作所為……」
「所以你就乖乖地帶孩子,再也沒吭聲?」不消說,她也料得到後續發展。「照舊,你不敢聲張,又瞞著穆皓受傷的原因,一直忍氣吞聲看他的臉色過活?」
玨儀萬般無奈地垂下螓首,讓扣雲臉上寒霜又厚了三分。天!做人妻子的就這麼沒地位嗎?爛!真爛,真有夠殺千刀的爛得徹底,這些人怎麼這麼愛被欺負?死守教條、食古不化,不開口就是成了義、報了恩,一而再地縱容那殺人胚為非作歹暢其所欲,結果殃及了多少人?
凡夫,無藥可救的匹夫愚婦之見!
扣雲的呼吸有條不紊,但冷嗤全沉進腦海堆疊:如果他們能明事理,在發現穆祁行逕偏軌時就和穆皓一塊糾教,穆祁會仗著老子的蔭蔽為所欲為嗎?
裴玨儀尚進了穆家的門正了名,她妹妹呢?她妹妹得到了什麼?一壞黃土,一塊墓碑,沒有人知道她受了什麼委屈,更沒有人替她不平抱屈,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她恨——為蒼天不公而恨!
為何女人注定是弱者,連保護自己的能力也沒有?
「秦姑娘——」
「你走吧!我累了。」扣雲將孩子還給她,漠然地下逐客令。
玨儀雖不明白為何聊得好好的她會突然趕人,但隱約猜得出來是無意間讓地想起了傷心事,所以她也不多言,牽起另一個兒子欲走。
「秦姑娘,恕我冒昧,儘管他再怎麼不是,都是這兩個孩子的爹,所以請你盡力診治,就看在晨兒和翔兒的份上,如果他無理取鬧時,也盼姑娘見諒。」玨儀深深地一禮,才帶著兒子離開。
而桌上的湯——早已冷卻。
***
午後,日照正熾,在金烏威力下,彷彿連風也靜止。
莫問生坐在床沿,身旁放著他連日未卸的半邊面具,手上的銅鏡,映著他殊異的面容,鏡沿托著的手,共有六指,而注視著這些的眼瞳,恍惚渺茫。
醒來已久,發覺自己出了一身汗,想起那真切的片段記憶,卻不敢奢望那仙子姿顏是真,便歸咎是高熱引惹的幻境。功行十二周天之後,頓時輕鬆許多,想來那箭上之毒已無礙。
摸著額,他接觸到的不是常人光滑的皮膚,而是凹凸不平的筋肌,因為它,他被冠上瘟神之號,所到之處萬夫所指,多少次他曾想剜去這醜陋的標緻,卻因母親苦苦懇求而作罷。
母親是愛他的,因為他是她所愛的丈夫的骨肉,但卻懷著抹不去的愧疚。記憶中,她的眼睛是慈愛而憂慮的,每每見到他額上的標記,她就會替他心疼難受,母親的痛於焉延伸成他的痛。如今,母親走了,那雙憂慮的眼卻換成父親的。
究竟,他要為多少人帶來不幸,連自己也沒個數。
戴上面具、手套,遮掩住他的不同,不敢再去預算明日的波折。父親殷殷交代,今後他的身份是穆祁,有妻有子的穆祁,性格的差異可推施為劫後餘生的頓悟,可動作聲音卻是模仿不來的,他必須面對的問題還很多。其實,他不想頂替弟弟的,流浪慣了,他不曾在一個地方停留過久,江湖的恩怨、瘟神的名號,教會他許多道理,留在穆府恐只會招災攬禍,但爹卻大加駁斥,揚言若他不肯留下,他就辭去官職隨他流浪,無奈之下,只有依了父親。
如此貿然莽撞之舉,恐怕是成年後第一次吧?而,吻了夢中的仙子,就是第二次拋卸了理智之為了。她真的好美,會……再來他的夢裡嗎?
門乍然而開,她的倩影嫵媚地立在那兒,陽光灑了一把燦爛彩芒,教他倏忽渾了神識。
「你醒了?」扣雲還是只有這句話,恨得她咬牙,奇怪,怎麼連著兩次見他都只有這麼句不中用的場面話?這回他是真醒還是假醒?
原來她不是仙子,那夢……「對不起。」他平靜而略略沙啞的嗓音沒有絲毫情緒的起伏,「我冒犯你了。」
扣雲一愣,不知作何反應,他向她道歉?會動手打女人的穆祁?奇怪的可能不止是她。
冷哼,她將門合上。「這場火燒出你的良心了?對女人這般客氣。」
那神態,那語調,十足十的輕蔑不屑,那也難怪,是他有過在先輕薄了人家,怪不得她瞧不起他;說不定她把他當成了好色縱慾的無恥之徒了。
天可憐見,那可是他的初吻o也!
「我的毒傷,是姑娘施的妙手嗎?」
「不然你以為是誰呢?」
「有勞姑娘,實在過意不去。」
扣雲不耐煩了,柳眉一揚便叱,「少跟我來那套孺子禮儀,你以為裝模作樣地咬文嚼字就能掩飾你人盡皆知的本性?你想得太美了。穆祁,我救你是有代價的,等你的傷勢痊癒,我就會要一樣本該屬於我的東西。既然你已經醒了,就不用再浪費我的力氣,拿去替自己擦吧!」
將精緻的玉盒丟在桌上,她便旋身欲去。
「姑娘——」問生不禁脫口喊住她。
扣雲沒有回頭,她怕自己見了他浩然坦蕩的氣勢會制不住自己受他吸引的迷惑。
「還有事嗎?」
「我……」生平第一回,問生突然坦蕩不起來,他只是想說句真心話,說真心話不犯法吧?「我只是想說,你很美。」
扣雲輕屏了呼吸,莫名的雀躍在胸口鼓動著,但她的身影仍是倨傲難近,「你還有什麼把戲?用不著在我面前賣弄,我見多了。」
問生無言,對她的侮辱毫不悻怒,人們的責罵他已不以為怪,論較起來,她還算有禮的咧!她的聲音宛若出谷黃鶯,即使是在罵人也獨具儀韻,這般天仙女子人間罕逢,他的初吻給了她也算不冤枉。
啞然失笑,他將這份心情收進回憶,說來也許旁人不信,但男人也有重視貞節的。打小跟著母親與恩愛的叔、嬸東奔西走,早就在耳濡目染下養成一種觀念:要娶,就娶所愛;要愛,就愛唯一。所以他不曾主動對女人示好,因為他不濫情,但對她卻破了例,這是否代表了什麼?
「孩子,你還好嗎?」
問生抬頭,穆皓不知何時已來到面前。「想什麼想這麼沉?」
「沒啥,一些瑣事。」問生看出爹面有難色,便知他有事要言。「爹,怎麼不坐?有事嗎?」
「呃……秦姑娘通知我們可以來看你,於是……」
「弟媳來了?」聰明絕頂的莫問生腦筋一轉就道破穆皓憂心之因。
「不止玨儀,還有海晨、海翔,唉……你弟媳是個知禮守禮的好女人,你弟弟虧欠她很多,我也勸過要她別來,可她卻執意要來見她的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