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李馨
「不到時候。」
「『時候』的意思是什麼?」
扣雲掀眉,語氣卻未見半絲波動,「你不信任我?」
「你明知我是擔心。」
「是嗎?」她不置可否,冷冷淡淡地說:「那就更該相信我的決定,這一趟,我會要回穆祁欠我們的。」
「穆皓不在內?」他的臉還是硬邦邦的。
「冤有頭債有主,我本來就沒將穆皓算進去,秦扣雲恩怨分明。」她凝神注意外頭有無風吹草動。
石巖軍注視著他美艷的師妹,這麼多年來吸引他的不是那張傾國姿容,也非她冷漠得不為所動,連他自己也理不出個所以然,真正令鐵石打造的石巖軍放不下的牽掛是為了什麼?
他不需要女人,偏偏就是不由自主地想她、念她,為她而癡因她而狂。
這樣的感情——好難!
「眼線傳來消息,瘟神已進汴京多日,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對上了別正面衝突。」
扣雲忽歎,端詳她自幼便寡言內斂的師兄,石巖軍是她父親鬼羽秀士踏碎天涯才尋著的練武之材,可惜在找到他時他已經歷非常坎坷的遭遇,因而封閉情緒,他們花了數年的時間才讓他開口說話,雖然他年紀大她五歲,但她卻是心疼他的。
無夢無情的殘眉石巖軍只對她笑過,儘管在她眼裡那不過是僵笑,但她清楚那對他的意義。
他是傑出的、挺拔的,甚至是英俊得教人氣忿吃味,但他自己似無所覺,活在獨自的沉冷下,連笑容也是冷的,甘願無夢無慾——不像遍尋不得活下去的理由。為什麼他獨獨對她不同?
「師兄。」突兀地,她問:「你有夢嗎?」
石巖軍一愕:夢?!她怎會忽生此疑?
「還是希望、美好?你有沒有想像過?」
希望?美好?好陌生的字啊——早在被師父帶走時,他就連同靈魂一塊丟拋在那被水淹沒的故鄉,爹娘、弟妹和所有回憶悉數埋葬。希望、美好,太禁不起打擊,太脆弱,太易碎,太傷人,這種東西他不要。
「你呢?」他反守為攻倒問了句。
「我?!」扣雲嫣然一笑,「我的希望、美好就是報仇,為爹報仇,為妹報仇,這身仇孽就如同我的夢,噩夢!我不知何時能擺脫,也沒奢求有朝一日能重新來過,我也一樣缺乏活下去的理由,真正為我自己的理由。」
「也?!」他犀利地挑出關鍵字眼,「是誰讓你想到這些?」
「你知道了又如何?殺了對方?」扣雲不冷不熱地一瞥他站得筆直的身影,口氣風輕雲淡,「我只是想瞭解夢是什麼罷了,這也值得你傷神?」
「我不認為你真的想瞭解。」
「是你不願瞭解,別一口便否定了我的想法。」扣雲口是心非地撒謊。
石巖軍沉默了半晌。「我們都是相同的。」
他是對的,她和他的本質都是一樣空茫,一個是曾有過卻失去,一個卻是還來不及擁有便被血海深仇搾乾了心靈,所以他們不願瞭解「夢」,因為它好得讓他們負擔不起。
扣雲不作無謂的辯駁,在這從小一塊長大的師兄面前,她瞞不了什麼,索性聳肩,「隨便你怎麼說,反正這有我,你不要再來了,專心對付瘟神就是。」
逐人之意十分淺顯。
石巖軍知道他揭穿了師妹最不願承認的傷疤,惹她不悅,於是不再多言,投下憂慮的一眼,離去。
門再度開合,放走了幾引燈光,卻關住了她失措的帳惘。
為什麼人會有報不盡的仇,雪不盡的恨?有時她真的好想放棄所有仇恨,安適恬淡地作個山野村婦,不涉足江湖,不履及武林;不必利用外貌周旋在狡詐的男人之間,不必為了組織而勉強自己虛與委蛇,她好像拋棄父親留給她的一切,組織、仇恨、身份、威名,遠離塵囂,去找她的夢,她的平靜,她渴望擁有卻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莫問生有多難、多苦。
「是啊!莫問。」扣雲將視線調往床頭,高熱中的他顯然睡不安穩。「穆祁,這點你倒是比我看得開。這思量之間你是如何拿捏?又是怎麼看待?」
生命的代價,你又要拿什麼來償還呢?
夜,好沉,好黑。
房中的燈光簇動,而牆上的影隨光波蕩,靜靜地守著無聲的夜,與之共等待晨旭的朝陽,並祈禱答案就在不遠的前方。
***
「娘,晨兒想吃……想吃……」
「翔翔也要!」
「乖!這桂圓湯是給秦阿姨的,秦阿姨替爹治病很辛苦,讓阿姨先嘗好不好?娘回頭再燉一碗給你們吃哦!別吵喲!」
秦扣雲老遠就聽見裴玨儀的聲音,細細柔柔的聲音除了溫柔還是溫柔,那種她一直想要的嗓子,端莊婉約又合宜的大家閨秀,不綴自靜的氣質,嬌怯似柳卻散著為人母的少婦風韻,她一直想要的角色,一直想要的日子——啟門,恰巧迎上攏手欲叩的裴玨儀,扣雲理了理衣鬢,對門外清亮的陽光感到不適,連招呼也沒,便逕自踱回桌邊。
裴玨儀對扣雲冷淡的態度略感靦腆,清了清喉嚨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秦姑娘,膳房說你沒用旱膳,我怕你太過勞累,便端了碗桂圓湯給你潤潤喉墊墊肚子,希望沒有擾了你……」
扣雲回首,側著身子漾著絕代的風華,舉手投足俱是恁般令人忘神。「進來呀!你喜歡讓兩個小傢伙讓太陽曬出一身汗嗎?」
玨儀被她那秋瞳內流蕩的水光給懾走了神,一會兒才如夢初醒地領著兩個兒子入內。
放妥湯點,玨儀的眼睛轉回她身上,隨著她的來去而流動,禁不住脫口讚道:「姑娘好美呀!」
「哦?」扣雲喏了聲,沒將它放在心上,手邊忙著將針具藥粉等醫器分類收好。「美這層皮有何用?老了不也一樣凋零。」
「不!姑娘不止美在臉,姑娘的美是種蘊於內的特殊,疏冷而距離,傲而不驕,讓人想親近細細端睨,卻又怕冒犯褻瀆了姑娘的光彩……」她驀然紅了頰,因為扣雲停下工作投向她的留意,「對不起,我多言了。」
「不,」扣雲吁了絲氣,「真要說美,你才是美,我永這都學不來你謙和文雅的風範。」
她的外貌,扣雲明瞭的,男人們會追著她不放,是因為她這張乍然令百景失色的容顏,她太媚艷,一雙桃花眼總有意無意地洶懾所有人的驚歎,初遇她的男人不是對著她流口水就是拿色迷迷的眼下流貪婪盯著她,這種美,不知讓她暗地裡怨了幾回。別的女人總妒羨她獨得上天恩寵,卻不知這副皮肉是上天加諸在她身上的枷鎖,日日夜夜困鎖著她渴望自由的夢,教她插翅也飛不出這座伴她一世的牢籠。
是否人都是貪心不知足的?還是自己的眼睛永遠只看得人家的好而辨不明自個兒的幸福?這山只見那山高就是這樣吧?
這繁瑣的心郁,是玨儀不瞭解的,所以她才對扣雲倏現的寡歡疑惑。
「娘,秦姨姨好看。」綁著小沖天辮的海晨拉著母親的衣衫說:「好像薛大娘做給她女兒的布偶,臉都紅紅的。」
一旁的海翔似是為了印證哥哥的話,拚命點頭。
扣雲蹌下來牽起海晨的小手,有趣地問:「那秦姨姨有沒有比娘好看?」
海晨想都沒想就搖頭,「娘是最好看的,姨是第二好看的。」
海翔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決定支持哥哥,把頭點得上下晃動。
扣雲輕笑,亮了廂房一室似水和芒,「你瞧,在小孩心裡母親永遠是最美的,只有澄淨的心才能看穿皮相的美醜直入內涵,小孩就是這點讓人望塵莫及,他們真美。」
「姑娘也是呀!」
「我?!」扣雲抬眸,笑顏裡滲了抹譏誚,「世上只有這個字永遠和我搭不上邊。」
裴玨儀不這麼認為,一個不以自己優越外表而恃驕的女人必有她不為人知的涵養智慧,她看得出來秦扣雲不像是個普通的女人,她渾身浸淫著清冷的韻致,言談間卻揉著男人的氣節豪情,不拘泥於章典,不受制於禮教。驚為天人的姿色下是顆玲瓏透澈的心。
扣雲的眼抓著裴玨儀那襲祥和寧靜的賢淑,心思不覺飄到他身上,想必他也是看中了她的清雅才娶她的吧?
「當初穆祁怎麼把你娶過門的?」
裴玨儀一僵,擠出了虛弱的微笑,「姑娘怎想到要問?」
「怎麼?」扣雲頗為意外玨儀怪異的表現,他們不是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的嗎?
「我犯了什麼忌諱嗎?」
「沒有。」裴玨儀蒼白地搖首,復釋然展顏,「反正這件事也不是什麼秘密,既然姑娘好奇,我就告訴你吧!我是在這兩個孩子生下滿月後才嫁入穆家的。」
扣雲沒有驚喊,只是耐心地等她說下去。
「我爹是汴京城內不起眼的一名西席,蒙穆大人看得起受聘擔任穆公子的啟蒙先生,可是穆公子厭惡詩書,讓我爹一番作育英才的美意破滅,但他一直沒放棄,所以沒據實上稟穆大人。有回我替爹送一篇論評來,被穆公子見著,他見我有幾分姿容,輕佻地出言調戲,我急急避開,卻引他興致更盛,過沒數日便假借我爹之名騙我前來,那時穆大人為國事而忙,我爹也被他巧藉名目遣開,待我察覺不對之時已無力自救……」垂下頭,她仍無法擺脫過往的陰影,「我本想自盡,但又掛念老爹孤苦無依,穆大人對人又那麼好,我實在說不出口,這件恥辱就一直悶在心頭……可恨的是,他食髓知味三番兩次來騷擾我,我恐懼已極,以死相脅,才通他放棄邪念,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