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李馨
穆皓傻了、呆了。「臨終?!」
「娘已過世半年有餘。」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們明明約定,約定要同甘共苦,她還沒享到福,我還沒讓她享福,她怎能就這麼走了?她怎能拋下我?曲兒……曲兒啊!」
一個男人的淚,一個男人的懺悔,一個男人的真情,叫莫問生見了也不禁心酸,但他的眸中除了慣有的堅毅之外,就只有看遍了浮世聚散的淡然。
「爹,娘走得相當安詳,人的性命本就短暫,別自責。或許我們母子比較適合四海為家的日子,一切也只能說是造化如此,娘沒有怪你,她很滿足,因為她的一生有你。」
穆皓只是搖頭,無法將破碎的夢拼湊成言語說出。
俄而,一旁響起單調的掌聲,這才提醒兩人身邊尚有關係親密的人在。
「好一番豁達淡泊的話,好一場感人至深的戲。」穆祁嘲弄的眼光苛薄地掃視莫問生的粗劣衣著,輕蔑之意不顯自露,「老兄,你不知道欺騙御史大人是殺頭重罪嗎?」
「祁兒,你在說什麼?」
「就憑他生有六指就想招搖撞騙?爺,你不覺得他的來意很可疑嗎?就這麼突然冒出來認父親,哼!搞不好是圖謀穆府家產——」
「胡說!」穆皓聞言氣沖牛斗。「你怎麼能說出這般惡毒的話?他是你兄長,你該為找到失散的兄長開心才對,怎反倒對你哥出言不遜?」
哥?!這個哥要真認了,我豈不落得一窮二白?
「爹,我只不過實話實說,單憑他多生著一根指頭就認作兒子,未免太草率了,要是他真是不軌之徒怎麼辦?我們怎麼知道他不是恰巧知內情的江洋大盜或惡霸劫匪?」
「祁兒,你!」穆皓氣得欲舉掌教訓他,卻被莫問生攔了下來。
「爹,莫怪他。我這麼突兀出現,質疑是人之常情,這回求見只是想完成娘的遺願代她轉述這些話,並沒有久留的打算,你儘管可以放心,我莫問生行事但憑天地良心,喬裝假冒的洶當尚不屑為之。」
「問生……」
「少一副清高模樣!」穆祁老羞成怒,「誰曉得你在打什麼歪主意?我不相信一個藏頭縮腦的人會有什麼氣節,好端端的人作啥綁塊綾巾在額上?說不定真是什麼奴隸罪犯被烙了記號,不敢以面目示人才遮頭遮腦地上御史府訛騙!」
莫問生眸光一黯,果然,世人是不可能接受與眾迥異的人!
「怎麼,被我說中了是不?我就知道你是別有居心,我爹好騙,我可沒那麼好騙……」
「祁兒,你再瞎說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爹,你為什麼處處袒護這個來歷不明的人?」穆祁吃定了莫問生的沉默,進一步挑釁,「如果他真是我們穆府的人,就絕對沒有理由遮掩面容,穆家只有正大光明存於天地間的人,叫他把綾巾揭掉呀!」
莫問生不懼不退,但眼神卻沉進了黝暗而漆黑的世界,熟悉的歎息溢出了心口,語氣也跟著低落,「問生自出世那刻起就與常人不同,這也是為什麼我遲遲不敢認父之由。」
「你有什麼苦衷?」穆皓見這孩子的神情,整顆心扭絞起來,天吶!他到底讓他的大兒子在外吃了多少苦?怎讓他有這種滄桑的表情?「告訴爹,爹會替你解決的。」
解決?!除非重新投胎,否則不可能擺脫它的。
莫問生一笑,是無奈,是瞭然,夾雜著些微的感歎,「爹,孩兒不想嚇著您。」
「不敢了嗎?」穆祁冷笑,「有膽你就把綾巾揭開,只要你額上沒有任何官府烙印的罪徒記號,少爺就承認你!」
「孩子……」穆皓的心顫著。他怕,官府胡亂抓人頂替為罪徒背黑鍋的事他不是沒有聽說過,萬一兒子曾遭此待遇或被迫為奴怎麼辦?額上烙記是種永遠也洗不掉的恥辱,如果……如果真教祁兒說中,他這父親怎有臉面對他?
「揭呀!你揭呀!」
穆皓直視他,只見他眼中的包容與坦然,默默地點頭,他伸手舉向兒子。
巾——落地,隨之而來的是驚愕的死寂。
「怪……怪物……」穆祁的瞳孔霎時充塞狂駭,蹌踉地後退,指著兄長的手明顯地上下起伏。「怪物!」
莫問生的聲音不復平靜,瘖啞而痛楚,「我說過我不想嚇著你們的——」
「老天爺!」穆皓抓著他的臂,椎心刺骨的情緒刻在臉上、眼底。「孩子……我的孩子!」
「我想——我該走了。」
「誰說你要走?」穆皓板起臉,卻掩不住瞳中的自責,「我的兒子不住這要住哪?」
「爹,你不明白,孩兒是不祥之身,會帶來災禍的!」
「怪物!你是怪物!」穆祁衝上前來推開莫問生,「爹,他不是我們穆家的人,他是怪物,不要接近他!」
莫問生撿起綾巾望了父親一眼,轉身。
「問生!孩子!別走啊!祁兒別擋著我……」
莫問生行至門檻突然一滯,飛快回頭大喊,「危險,快趴下!」
他們還來不及眨眼,堂內就咻聲大作,點燃的箭鏃閃著冷芒直朝他們落下,箭勢如雨,其勢難當,火張大它狂暴的舌肆虐廳內一切。
「來人……來人吶!」穆祁早在第一支箭射進來時便躲到角落去。「來人救命啊!」
「爹!」莫問生豎掌劈斷數支火箭,一擁父親滾地避至一邊,順手扯來圓桌為屏,火鏃精確無誤地沒入桌內,待他再抬眼,廳堂已成火海。
「救我……救我……」穆祁恐慌地叫喊,全沒了平素囂張跋扈的氣焰,「爹,救我——」
濃煙嗆鼻,火勢逼人,莫問生看不見第二個出口,鮮有表情的臉浮現了焦灼,他死不要緊,但是爹和弟弟不能受他牽累,他必須救他們。
箭雨曳然而止,隱約中似聽見模糊的吵嚷聲喊失火,而廳內已受火、煙所控,不但難以睜眼辨物,連呼吸也似著火般炙燙。
「爹,你忍忍,我去救他!」
「不!別去……火太大了,問生,問……」
莫問生運聚內力抗火,一個掠身,閃過呼嘯而來的焰掌,奔至穆祁身前。
「好燙……」穆祁胡亂打著身上的人,一見到莫問生奔來,不待多想便怨毒破口罵道:「瘟神!你是瘟神!」
就這一句話震得問生退了一步,弟弟怨恨的眼神還烙在眼裡,一道飛箭便衝入他視線,濺起血花。
「問生!」穆皓嘶吼,奮不顧身也闖入火窟。
莫問生的眼裡盛著疑惑,彷彿靈魂出竅了般,愣望著自己插著箭矢的胸膛。
他從來不曾害人的,他也不願見到災殃降臨,他真的連絲毫惡念也沒有,為什麼傷痛卻一而再地在他週遭發生?
箭,又飛來,他不知道落在哪裡,只見到眼前又染了朵紅色的花,赤艷的液體,和火一樣地熱——他為什麼要活著呢?其實他看得很開的,天生的不公和別人鄙視的眼光他可以諒解,他也沒有怨怪過自己的不同,這個世界,沒有他這個瘟神應該可以太平些吧?
他已聽不見任何聲音,合眼前看到的是父親跌撞的身影,而弟弟俯臥在地,衣上的火仍肆無忌憚地壯大。
他身上有幾枝箭?兩支?四支?火好熱,血也好熱——爹,對不起,我救不了穆祁……他一直在想,死能不能結束所有的傷痛淚水?
如果他的存在只會給人帶來不幸,那麼可否允他祈求蒼天收回他的生命?他寧願消失也不要再在別人怨恨的眼神中活下去。
其實,他很疑惑的,他從未傷害任何人,為何人們總是一個又一個指他是瘟神炎疫?
他真的好遺憾,他的生命連一絲美好也無緣擁有——***
御史府遭人蓄意縱火之事沸騰了整個汴京,誰都沒有想到居然有人明目張膽地在天子腳下謀害人人敬重的御史大人,朝廷為之震怒,下令嚴辦,並派使探視受傷的穆皓父子,不料穆皓一一婉拒上門探望的官吏百姓,說是為子傷重憂心無能招待,所有人皆能體會穆皓的心情,故而暗裡為他找訪名醫,連皇上也下旨徵聘大夫,明令凡能使穆祁醒轉康復之人,賞華宅傭僕白銀綾羅。
霎時汴京城被各種耳語覆蓋,有人說縱火犯是受穆大人政堂之敵唆使而行兇,因御史穆皓處世公正廉明不與人同流合污,難免得罪權貴;也有人說兇嫌是針對穆祁而來,他素行不良,惡名昭彰,自然有人因恨起意也非不可能。反正街坊流傳著種種揣測,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人為枉死火場中的無名人致哀。
「聽說呀!那穆祁氣息微弱昏迷不醒,忽而高燒忽而冷得發抖,連御醫都束手無策呀!」
「他平日仗勢欺人、好色貪歡,哼!這叫報應,這種人就算死了也不可惜!」
「話不是這樣說,穆大人平常對咱們老百姓這麼好,再怎麼說也不該讓他絕後,可他就這麼一個兒子,你沒看到穆大人那副樣子,上回我引薦一名郎中入府為穆祁看病,見到穆大人憔悴的模樣差點讓淚珠滾了下來。可憐唷!老天真是不長眼,為什麼偏教那麼賢明的大人生出這種敗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