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梵冥冥
司徒黃魅怔怔讀了數遍,放下暫時止住了血的食指,一張臉若有所思。半晌,原本緊抿著的唇角漸漸向外咧開——這倒有趣。
「最爛的作者」還是他從事寫作以來最嚴厲的指控。
為什麼呢?
以他目前為止的銷售量而言,這句指控非常沒道理,分明是違心之論,因為,此人必然也讀了他這本書,否則此人不會浪費一張郵票、兩張紙和幾滴墨,就為了給他這句話。
拿起信封仔細端詳,郵戳來自板橋,而信封上的「筆跡」字體娟秀,顯然出自女孩手上。
矛盾呵,既然信封是用手寫的,那七個字又何必多此一舉以電腦打出?
司徒黃魅百思不解,就這麼盯著信封和信紙出神——半晌,一個想法跳人他腦中,他有種茅塞頓開之感。雙瞳一亮,他朝自己大腿拍了一下。
他非常想知道這人是誰,縱使是大海撈針,但他就是想見見這位僅留下幾個字的無名氏女孩。
即使……這衝動莫名又荒謬。
※※※
帶著那封淺藍色封套,司徒黃魅到出版社詢問王佩玲平時是由誰代他整理信件。
王佩玲雖困惑他的行徑,但仍替他找來小妹。
「你對這封信有沒有比較特殊的印象?」司徒黃魅揚著手中的信問眼前戰戰兢兢又難掩一臉崇拜的女孩。
她搖搖頭。
王佩玲倒提出疑問:「你這麼沒頭沒腦的,發生什麼事了?」
「我想知道這信是誰寄的。如果你們不曉得,那就算了。」
「這封信怎麼了?」王佩玲伸手想取來看。
司徒黃魅早一步放進口袋裡,對她展露笑顏。
「沒事。」
「甭騙我,沒事你不會特地跑這一趟。那封信究竟有什麼不對?」王佩玲目光轉為嚴肅。
司徒黃魅鮮少出現在出版社,不,幾乎不曾。他的稿子都是她親自去收的,而此刻為了一封信,他居然現身於此,太奇怪了,她無法不猜測那封信有裡異。
「沒事,真的沒事,你別多心。」司徒黃魅拍拍她的肩,企圖令她釋懷。「我走了。」
不願再多逗留,那越來越多的視線使司徒黃魅渾身不自在,他感覺自己似乎要被生吞活剝。交代一句,他即飛也似的離開,無暇裡會一臉懷疑的編輯大人。
※※※
走出出版社,司徒黃魅驅車來到板橋地區,毫無頭緒地在街上繞了起來。
想找到她的念頭是那麼強烈,強烈到他此刻像個瘋子在這裡閒繞——太可笑了。
等紅燈之際,他忍不住又往信封一瞄,另一項想法忽然衝擊著他——萬一,寫這封信的人是個男的呢?
什麼線索都沒有,憑幾個字想找一個人,簡直比登天還難。
不可否認,現今寫得一手娟秀字體的男人也不是沒有啊,他發什麼瘋執意去找這個無名氏?
只為了那七個字嗎?
莫非他比自己想像中還沒度量,受不了有生以來頭一次有人罵他「爛」,所以非得揪出那人,問問那七個字是何道理不可,這下才會不管那人是男是女,討個公道比較重要!?
然而,當他又繞了一圈後,下班時刻的車潮逐漸湧出,他來不及回頭便已經給困在車水馬龍中了。
該死的!他不禁詛咒。
從他被刀片割出第一滴血的那一刻到現在——他失常得太詭異了。
唉,還是回家吃飯算了。
「哼,找個屁。」瞪了那封信一眼,司徒黃魅將它揉成一團隨意一扔,轉向回家路線。
※※※
在這個下班人潮差不多要散盡的傍晚時分,林潔霜反倒放慢步伐走在街上,神情似乎有著茫然和彷徨。
微糾的眉心,依稀鎖著千斤重般的煩惱和化不開的愁思。
可以不回去嗎?她在心中自問,隨即她暗笑自己的傻氣。
如果可以不回去,此刻她又何須如此苦惱?
猶記當年,她國中一畢業,幾乎是逃也似的離家自力更生,更正確的說法是「離家出走」。她之所以這麼做,因為父母正是迫使她非離家不可的因素。
最初那一年,她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懂,幾度險些淪落,但總在她對自己的斥責聲中化險為夷。她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忘了自己勾何離家,絕對不能認輸。
最後,她好不容易進了一家髮廊當學徒,也報考補校繼續進修,半工半讀的生活充實得讓她無暇回憶過去,她慶幸自己真的重新開始她的人生。
然而,她終究是個血肉之軀,她無法真正無情到六親不認的地步,雖然,她曾經極度痛惡母親的懦弱。但孩子思念母親的天性令跑不時想起她,尤其在她生活穩定之後,她更有將母親接來同住的中動。一方面,她認為自己的經濟能力已經足夠養活兩人。另一方面,她覺得自己已成長到有足夠能力可以保護自己,不必再害怕主日夢魘。於是在衡量情況後,她主動打電話聯絡了母親。
很高興母親的聲調中含有許多對她的思念,縱使見不到母親均表情,但她仍可以感受母親溢於言表的關懷。當然,其中免不了一番對她當年行徑的輕斥,但她的安好,已可證明一切,無須再多說。
她提起她的計劃,但母親婉拒了。
她不懂,那個家——那個男人,有什麼值得眷戀?
家給她的童年,僅是全然不堪的回憶。
但母親不知道。
該講嗎?能講嗎?她不願輕易放棄她的計劃,而不放棄的結果,必然是得再與那個家有所牽扯。
值得嗎?她好不容易擺脫的過去,又得再度面對。
可母親只有一個,一輩子都是她的母親,縱使母親的單純與懦弱劃了等號,她仍期望母女倆有天能共同生活。
而在這之前,她已做好心理準備,也許可能會萬劫不復。
例如此刻,踏不踏出這一步便是關鍵。
母親只有她的電話,早在三天前,母親便在答錄機裡留言說今天是「他」的生日,要她回家一趟。昨天又強調了一次。
她不斷揣測當他知道她再度出現後,他是何表情?有何想法?
母親逆來順受一輩子,卻怎麼都離不開他,而今晚要她回去的主意肯定是他提的,她若不出現,後果可能是母親討頓好打。
傻瓜!她暗罵了母親不下千萬次,對她的固執又莫可奈何。
終究,還是得回去……由於想得太專注,使林潔霜不意竟走進一副昂然身軀裡;對方反射性地抱住她以免這一撞彈倒了她,而她則整整呆了好幾秒才回復意識——「對……對不起。」林潔霜脹紅著臉、忙不迭躬身道歉。
平時她是絕不會出這種差錯的,實在是今天……事實上她今天幾乎沒做對一件事。
「沒關係,倒是你,不礙事吧?」男子溫柔詢問。
「嗯,我不礙事。」林潔霜慌張地看了他一眼,滿是歉意。
但這一眼令他們傻了——好清靈的女孩!
好俊俏的男人!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目光定在彼此身上。
那雙澄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可是,好像盛了些不該屬於她的憂鬱。為什麼?他想。
這男人俊得像神話中走出來的神祇,天底下怎會有這麼好看的男人?她想。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終於察覺他們竟發著呆,便尷尬互笑。
「小姐,你真的沒事吧?」
「真的沒事。」她拚命搖頭,不料,這麼一甩,居然把自個兒的髮絲纏到人家的襯衫鈕上了。「哎喲——」她痛呼。
「啊,別動,我來。」男子努力解著,但情況顯然不簡單。
他拉她到路旁,免得擋了人家的路,又繼續解著。
「對不起。」她喃喃,無助又自責。
「別介意。」男子安撫。「喏,好啦。」
「謝謝。」
積壓多時的壓力選擇在這時崩潰——在一個陌生男子面前,她哭得哩嘩啦。
男子慌了手腳,雙手笨拙地摟著她、拍著她試圖撫慰她。
她更索性撲進他懷裡哭個痛快……
※※※
「好點了嗎?」為避免招來太多帶著揣測的側目,他帶她來到了行人較稀少的角落。
吸吸鼻子,抹去殘留淚痕,林潔霜輕輕點頭。
「願意告訴我嗎?」
她抬起眼,瞧見他的衣服濕了一片,又垂下頭不好意思地道歉:「對不起。」
他抿嘴一笑,自然而然地揉揉她的發——「你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在說對不起。」接著,他又掬一把她輕柔飄逸、烏黑亮麗、自然披散在肩後的髮絲,讚道:「你有一頭漂亮的頭髮。」
鮮少受到讚美的她顯得有些無措,雙手舉起又放下,不知該怎麼擺。
望著眼前楚楚可憐的女孩,司徒黃魅沒來由地心生憐惜,莫名地有股想將她攬入懷裡好好呵護、保護的衝動。
因為受不了塞車之苦,他索性將車往路邊的停車站一放,下車逛逛,想待車流減少後再回去,沒想到竟見有這番偶遇……雖然衣服濕了一片,但這種有生以來頭一遭的經歷帶給他一番奇異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