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季可薔
「你怎麼了?很痛嗎?不舒服嗎?」焦急的聲嗓從他身後傳來,跟著,是一陣匆促的跫音。
旋即,一道淺紫倩影映入他眼瞳。
她白著臉,全身都濕透了,濕發凌亂地披落肩頭,頰畔也滿足水痕。她在他面前蹲下,展袖抹去迷濛了視線的水珠,睜大眼審視他。
「又發燒了嗎?」她伸手探他脈象。那小手,比他的體溫還冰涼數倍。
他抓住她的手。「妳怎麼了?怎麼全身濕淋淋的?」
瞧她,好像還全身發顫呢!他蹙眉,更加握緊她的手,試圖傳遞一些溫暖給她。
「我沒事。」她淡笑,「只是方才被瀑布打濕了。」
「怎麼會?」
「我想摘這個。你瞧。」紫蝶揚起另一隻手,掌心裡抓著幾株草,遁體通紫,球根渾圓,白中透紅。「這叫絳珠草,很難得見到,我在瀑布旁的崖壁上發現的。」她笑道,掩不住興奮之色。「所以我就順著瀑布爬上去……」
「什麼?」他一驚,「妳爬上山崖?」
「嗯。」
那多危險!他瞪視她。一個姑娘家竟孤身爬上懸崖,她不要命了嗎?
「這草很特別嗎?」他擰眉。
「是啊。」她點頭,沒察覺到他隱藏的怒氣。「絳珠單草性清涼,有助於活血化瘀,消腫止痛,加速筋骨再生。」
「筋骨再生?」
「嗯,我會先為你接骨,配合針灸,暢活你身上的血氣,再敖上這草藥,你就不會那麼痛了。」她解釋。
原來她是為了他,才不顧危險地攀崖採藥。
他愣愣望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怕痛嗎?」誤會了他的反應,她帶著歉意道:「不好意思,因為在接骨時必須折扭你受傷的骨骼。我知道你摔斷骨頭已經夠痛了,可是為了讓你好得更快,我只能--」
「我不是怕痛。」他打斷她。「我只是……」
「只是什麼?」她眨眨眼。
「我沒想到妳為了摘這草藥,竟會攀上崖去。」他瞪她。「妳不是說妳不諳水性嗎?萬一摔下來怎麼辦?那是瀑布啊!萬一妳摔下來的話,可不知道會被衝到哪裡去啊!」
「不會的,我很小心--」
「我當然知道妳會小心!」花信語氣粗魯,「只是凡事都有個萬一,何況那裡--」他忽地一頓。
她的臉色更加蒼白了,貝齒緊緊咬著唇,咬出一道明顯的凹痕。
他在做什麼?他自責不已。她是為了他才這麼做的,他竟還如此無禮地指責她。
他歎息。「對不起,我不該對妳這樣大呼小叫,我只是……唉,妳真不該為我這樣冒險。」
她默然。
他靜靜望她,長久,又歎了一口氣。「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她不語,顫著唇。
「我不值得妳這樣對我。十年前的事真的沒什麼,妳用不著如此記掛在心。」
她這樣報恩,反而讓他有股沉重的壓力啊。
「你不需要覺得有負擔。」彷彿看出他的思緒,她啞聲開口,「我是一個大夫,本來就有責任照顧傷者,你不必因此過意不去。」
他深深望她。「妳對所有的病人都是這樣照料嗎?」
「……差不多。」
他不信。雖說醫者父母心,卻也少有大夫為了病人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除非是聖人,而他不信這世上真有這般無私無我的聖人。
他確信自己在她心中,絕對佔有和其它病患不同的地位。
也許他該慶幸,有個人如此看重他……
「哈啾!」細微的噴嚏聲拉回他的思緒。
他微微笑了。這溫柔的姑娘,連打起噴嚏來也是這樣細聲細氣的。
「過來這裡。」他握著她的手,將她拉向自己。
「什麼事?」她問。
他沒答話,舉起手,拿衣袖替她拭乾沾染整張容顏的濕潤水痕。接著握住她的發,一吋一吋地擰乾。
她呆呆地由著他動作,好半晌,腦海一片空白。然後,她像忽然尋回了神志,扯回髮束,臉頰染上楓紅。
「我、我自己可以來。」她吶吶地說,退開他身邊,就著火堆拭擰濕透的長髮。
火光映上她羞紅的臉,暈開一抹難以形容的嫵媚。
他怔怔望她。右頰遭火烙傷的印記,確實醜化了一張原本清秀的容顏,可不知怎地,在這樣靜謐的夜裡,隔著這樣溫馨的火苗,他忽然覺得她看起來--好美。
美得教他的心跳莫名其妙加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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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紫蝶見花信病情穩定多了,便搬了塊大石頭讓他靠背,扶他坐起,又烹煮魚湯餵他喝下,然後方拿出昨夜辛苦採來的藥草,一面搗藥,一面與他閒聊。
不經意地,他問起她父母的事。
「我娘很早就去世了,她身子不好,多年來纏綿病榻,在我八歲那年死的。」紫蝶黯然道,「後來我爹便帶著我四處行醫,前年我們到了西方大陸,他讓我跟著一個老大夫學針灸,自己則到附近的村落義診,結果因為一場傳染病,也去世了。」
父母雙亡,那麼現在的她豈不是孤身一人?一個女孩兒家,獨自在異鄉漂泊,不會害怕寂寞嗎?
花信一陣不忍。「妳有親戚嗎?」
她搖頭。「我們家人丁單薄,沒什麼親戚。」
「那妳回千櫻國打算投靠誰呢?」
「……我有個未婚夫。」
「未婚夫?」他吃驚,「妳訂親了?」
「嗯。他是我爹一個好朋友的兒子。」
原來已經訂了親家了。莫名的滋味攀上花信心頭,他瞪著紫蝶。
「所以妳這次回千櫻,就是打算去投靠他囉?」
「我本來……是這麼想。」她低眸,墨睫微顫。
「什麼意思?」他蹙眉,「妳現在不這麼想了嗎?」
「我沒把握他是否想要我這個未婚妻。」
「什麼意思?」
「自從雙方父母替我們訂下親事後,我們就沒再見過面了。我想,他也許早就喜歡上了別的姑娘。」她幽幽道,一面自眼睫下偷覷他,眼底帶著點試探意味。
只可惜他沒察覺,歎息道:「其實我跟妳一樣,也有個自小訂親的未婚妻,我們也只是很小的時候見過面。」
她聞言一震,不覺停下了搗藥的動作,手指悄然扣緊。
「你……喜歡那個未婚妻嗎?」她啞聲問。
「我早巳忘了她的長相,根本談不上喜下喜歡。」他淡應。
「那你打算娶她嗎?」
他沉默。
她呼吸一緊,感覺連心跳都要停了。「你是不是……不想娶她?」
「不要拿我的情況跟妳的相提並論。我相信妳的未婚夫一定會喜歡妳的。」他試圖安慰她。
可她卻聽出了這弦外之音。
「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歡你的未婚妻?」她顫聲問,臉色發白。
「我們情況不一樣。」
她沒說話,呆愣了好片刻,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嗓音,顫著唇道:「是、是啊,但願我們情況不一樣。」她低語,繼續搗藥,只是手不停打顫,唇邊噙著抹淒楚,毫無血色。
怎麼可能不一樣呢?他的未婚妻就是她啊!
她磨好草藥,拿指尖沾取一些,在他傷處輕輕勻開,透骨的清涼沁入他紅腫的傷處,他舒服地瞇起眼。
正享受這幾天來難得的暢快時,她忽然抓住他脫臼的手腕,用力一拉一折。
這猝不及防的劇痛讓他不禁低吼一聲,「嘿!妳做什麼?」
「感覺好多了嗎?」
「怎麼可能好?」他用力抽回手腕。「很痛……」他一頓,甩了甩手腕,忽地發現手竟能自由活動了。
他睜大眼,不敢相信。「好像……真的好多了?」
「我再幫你敷點藥。」她再次拉過他手腕,拿草藥輕抹。
他傻傻地任由她擺佈,怔望著她。這就是所謂的接骨嗎?果真神奇!
「幹嘛這樣看我?」她察覺他異樣的眼神。
「只是覺得妳果真厲害。」他讚歎,「這接骨術也是妳在西方大陸學來的吧?了不起。」
「彫蟲小技而已。」他真心的讚美讓她微笑了,只是這淺淺笑痕才剛在唇畔盪開,便又迅速斂去。
他看著她略帶悵然的神情,劍眉一蹙。她似乎不太開心,為什麼?
「想不想聽故事?」她忽問。
「什麼?」
她柔聲道:「我講一個關於沙塵暴的故事給你聽好嗎?」
「沙塵暴?妳去過沙漠?」花信驚訝,提高了聲調。
他從小好奇心便重,在親眼看過雪鄉國終年冰凍的雪山,又見了羽竹國不時爆發的地獄火山,便立志有一日定要造訪祖父遊記裡曾提及的沙漠。
沒想到這願望他至今二十四歲還未能實現,反倒是面前這位比他年輕的姑娘先他一步見識過了。
「妳真的去過沙漠?」他再次確認。
「是啊。」她點頭。
「哪裡的沙漠?」
她一面拿藥草替他揉抹傷處,一面幽幽低道:「你應該也聽說過,西方大陸上有個大國,總稱自己的國家是『天朝』,居住的地方叫『中土』。」
「天地四方,以我為中心。好驕傲的國家啊!」他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