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鏡水
「稟大人,據密報是西傾山。」
「那……也該讓他回來了。」陰沉嗤笑。
回到這爾詐我虞,又堂皇華麗的黑暗閭闔。
第四章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掬起溪水洗淨臉上的泥,她開始死命地搓揉著自己同樣遭殃的衣擺,在心裡咒罵千萬遍。
好不容易將塊塊土泥洗了個俐落,她就要給禍首一個瞪眼,不意才昂首,就看見他衣襟半開,纖長的頸項如羊脂玉膏細緻誘惑,還不自覺地露出了些許的白皙肩膀,雖不至於到羞死人的程度,但也著實地讓她吃了一驚。
因為他的身子跟寨裡那些漢子的纍纍肌肉長得不太……不太一樣。
「你你你……你在做啥!」指著他大叫,忘了該移開視線才是正確。
他停下手上動作。「邢某……在淨衣。」雖然他照著她的手勢,不過怎麼……好像沒有辦法如她那般清潔。
「誰問你這個了!」她是在說……說他衣裳為啥不穿好!又說是讀書人,在姑娘面前也太過無禮了——莫非他祖姑娘祖姑娘地窮叫,但心裡壓根兒沒當她是?
一陣莫名惱怒湧上,新仇加上舊恨,她盤算著要好好懲罰他,但卻終於發現到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的模樣,只是專注地和髒污的衣服纏鬥著。
他的發濕透了,束髮的帶子也早已解下,那長長的黑絲就順著微微的晃動而滴落水珠,緩慢地順著他的頰或肩頸滲入其它部分,俊美的輪廓則更似夢如幻。
打量了半響,她逐漸忽略到他無意散發的什麼迷醉蠱惑,只開始注意而且覺得受不了他極度生硬而且笨拙的洗濯手法,一塊地方洗了好久還在洗,她懷疑就算到了明天他還是會在洗同一個地方。
忍不住閉了閉眼,移步到他旁邊。
「沒有幾兩肉就遮好些,不要丟人現眼。」沒好氣地哼了聲,屈膝蹲下,將他的衣擺搶過,著手努力揉洗。
聞言,邢觀月登時愣住。
生平第一次,他不知該如何應對。不只是說不出話,連腦子都有剎那的空白。
只聽她道:
「我本來以為你只是個呆子,但是後來又覺得你大概很聰明。」洗洗洗、搓搓搓。「不過,我現在又覺得你真是蠢得可以。」
甩了甩再扭個乾,他適才奮鬥不休卻無可奈何的污塊,已輕鬆地隨著流下的髒水帶走。
他頗覺神奇,一時忘了要先整好衣冠,靠過身子細看,鬆開的襟處更加滑落。
真心讚道:
「啊,祖姑娘真是厲害。」他就無法做得如此完美。
她瞪著他越發靠近的美顏,心頭不受控制地猛跳。沒想那麼多便伸右掌推住他的肩,卻觸到了那柔細的肌膚。
「呃啊!」像是摸到燒鐵似的燙著了手,她立刻收回,改而抓住他的膀臂往後一推,硬生生地隔出個楚河漢界,喘了口大氣,忙道:「你……你真奇怪,不過就是洗個衫子而已,這樣也好由得你好大驚小怪。弄……弄好了就回去吧,我會給你衣裳換的。」不知何時額上已有薄汗。
去……去他個爸子!她明明就不喜歡像他這樣的「弱男子」,但是怎麼還會覺得他很撩人?她又不是寨裡那些愛上青樓的衝動漢子!
壓下心慌站起身,聽得後頭的聲響,連連深呼吸。
邢觀月瞅著她的背脊,一會兒,才慢慢地探手拉整微亂的衣衫。「祖姑娘,你……不是天生慣用左手?」
她一頓,下意識地撫住自個兒右臂。
「那又怎地?」語氣馬上有別,充斥疏冷。
「不……」往前走了幾步。「只是覺得,祖姑娘鞭法高超,肯定是苦練許久。」微微地笑著,沒有多加追問。
她抿著唇,沉默地移動步伐。
苦練……怎能不苦練?從意真傷了腿的那年開始,她就捨棄了一般孩子該有的童年天真,全心全力地練武,日夜不停。
她選擇鞭,因為鞭最能將力量完全施展,而且能一氣呵成打倒多數敵人,甚至不必近身,女子來使更為有利。不知失敗多少次,不知被自己的鞭子反抽了多少血痕,才有今日這番成就。
人人都以為她為了取代意真在阿爹心中的寵愛,手段用盡;她這個混種的外族人是如何惡毒地陷害自己妹子,又是如此地心狠手辣,一而再不堪的耳語和指責,從沒讓她低過頭。
她不在乎其他人怎麼說,也不管要付出多大的辛苦和代價,總之她能做的就是讓自己變強!
「你……別以為我是好人。」她忽然開口。「沒有傷害你,是因為你對咱們有用途,等時候到了,就得拿你去做交換,只是把你當作物品一樣在利用而已。」所以,別再對她友善,因為他們壓根兒不是朋友。
「是嗎?」他斂眸,溫聲道:「邢某倒是認為,這世上沒有什麼一定。就如同,朝廷中並非每個官都是清官,山賊窟裡也會有幾個無邪的孩子。孰善孰惡,端視立場不同,也皆無法輕易定論。」
「你說的好聽話我不明白。」她猛地抬臉,露出嚴厲表情。「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孩子再怎麼無邪,終有一天他們也得去搶人財物。」在這寨裡,不工作就沒飯吃!
就算皇帝昏庸,奸人當道,不論日子有多難過,不論他們為何淪為盜賊,再怎麼解釋或者找藉口,這都絕對不是正當的事。
他垂首,狀似沉思。
未久,笑出了一點點聲音,然後,愈笑愈不能停止,愈笑愈是開心。
「你……你幹啥!」她倏地轉過了頭,語帶薄怒。這傢伙瘋了嗎?「有什麼好笑的?」她是很正經地!
「不……對不住。」他調整氣息。「邢某沒有嘲笑的意思,只是覺得……」又是一陣輕笑。
「什麼?」她真的要生氣了!
「對不住,對不住。」他呼口氣,恢復平常,才朝她溫雅一笑。「邢某感覺,祖姑娘的名字很是妙趣。瞧,言真、言真,其言也真,祖姑娘說的話,也都直來直往,不會欺騙,對麼?」在他的周圍,沒有這樣表裡如一,又率真性情的人。
她瞠眼,看著他,幾乎目不轉睛了。
他……他到底在說什麼啊?她前一刻才無情地告誡他,他是個被利用的東西,而她是個可憎的大壞蛋;下一瞬,他就那麼愉悅地回答,說她的名字和她的言語相互成趣。
從來,都只有意真會被如此誇獎,別人只會討論她的髮色和眸色。誇她的,他是第一人。
搞不懂……她真的搞不懂他的想法。
「為了這種事……你也能笑成這樣?」不過是一件很微不足道、很渺小不起眼,根本連她自己都不會去注意的事……
「嗯?」他輕側首,放柔了聲。「那麼……祖姑娘又何故而泣呢?」
「我——」她回神過來,驚覺自己的心防無形中讓他給鬆懈了。
不過是個認識才沒多久的人,不過是個老愛嚼拗口文言的人,不過是個她根本不瞭解的人,不過是個……
比其他人多了一些些……溫柔的人……
「如果……我不是山賊,你不是官,或許,咱們就會比較合得來了。」
她只是輕聲地這樣說道。
Q00
茅草亭裡,和風徐徐。
「小子,你想想自己是跟誰結了這麼大怨,好不好?」來吧,兵三進一。
「人在官場,身不由己。朝中黨派甚多,相互攻訐,真要邢某想出個端倪,實在是甚難。」他苦笑了下,移動盤中棋子。
「我想你也是個冤大頭。」巴爺摸摸下頷,瞅著棋盤。「咱們赤焰寨搶官劫商,其實早給人盯上了,這回兒來個內神通外鬼,寨主就這麼被綁走了,對方肯定是想藉機分離咱們,你也感覺到了吧?這股不平靜的氣氛。」卒三進一,馬二進三。
「如果對方是想滅了山寨,如此借刀殺人之法,的確是很省力。」總之讓他們內訌,跟著只要坐收漁翁之利便行。「加上又可以順帶對付邢某……當真一石二鳥?」他行車,撫唇低吟。
「那就是說,你小子跟咱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了?」馬八進九,呵呵。這「單提馬局」成了形,就可殺他個措手不及。
「是麼?」邢觀月輕緩勾起溫潤的唇。「啊,炮二平五。邢某可是被你們勞師動眾綁來的。」
「馬八進七。」巴爺睇他一眼,順著棋面轉話題:「你是內閣大學士,如今首輔為嚴嵩那個奸臣,貪污弄權,撥亂朝綱,既然你少年英才,怎麼不想辦法取代他?」至少讓百姓好過些。
美麗的面容笑得有些為難了。
「巴爺……太高估邢某了。」下手卻依然沒有遲疑。「邢某不過是一介文人,任職多年慚愧沒有成就,宦海漂流,實在不太適應。」所以才會如此被人欺侮啊。
「哼。」年紀輕輕就得以入閣,前無古人了,豈是高估?推著相前進,巴爺細長的眼睛底閃著光。「朝廷是個勾心鬥角的大染缸,最聰穎的,不是那些個奪權位高的貪婪者,而是在這腐敗的朝政中取得容身位置,卻還能塵灰不沾的人。」面前這小子,十之八九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