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李馨
「爸。」芝蘋在壓下傷口的噬痛後才又接下去:「你看我像是被人欺負嗎?」
江裕怔仲,的確,芝蘋從沒如此酷似慈寧,慈寧的認天知命不會在一個受冤委屈的人身上看見。
「傷是我不小心弄的,不礙事。」芝蘋指指無識:「爸,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女兒早死在路邊,他姓吳,單名識,識字的識。這三個月來都是他在照顧我,還為了我連家也不能回,我們可要好好補償人家。」
江裕真誠地執起無識的手,當他一身憂傷地抱著芝蘋按門鈴時,他就由他的眼神中得知他對芝蘋用情很深。
「吳先生,謝謝你。」
無識何時迎視過人類的感恩?他抽回自己的手:「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爸,識哥。」芝蘋將兩個男人的視線拉回:「我想出院。」
「不行,你的傷口還在流血,必須住院。」
芝蘋沒有告訴江裕,她的傷口永遠不會止血,只是重申:「我要出院,待在醫院會讓我虛弱至死。」
「不許亂說話,我的女兒壯得很,還得給我這個老頭子送終,不會有事的!」
芝蘋不想和父親爭,看向無識。
「你要去哪?」無識清楚,就算將她五花大綁,她也會逃出醫院,倒不如送她去,況且,宇劍的創傷對人類而言過於強大,沒有藥可以使它收口,與其待在醫院供人研究,不如讓她自由。
「我想去海邊。」芝蘋魂牽夢繫的地方:「我想去那個小漁村看海。」
江裕愁於女兒傷勢,正想反駁,就聽無識以不容置否的口吻說:「好,我帶你去。」
事後,江裕還是找不出他何以沒有開口拒絕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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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著她來到她指路的小漁村,時間恍似停留在這座不知名的小鎮,芝蘋此刻的思潮,是安詳的。
江裕在女兒的要求下回去,芝蘋不再是令他頭痛的丫頭片子,而是看開了浮世聚散的女人,江裕很寬慰,卻怎麼也掩不住臨去的傷悲。
無識放芝蘋自己走,雖然時值炎熱的夏季,但芝蘋卻裡了一層又一層的冬衣,因為失血的她體溫不易維持,再來則是她腹部不淺的傷口,還依舊以一定的速度濕濡繃帶棉衣。
兩人一前一後地在沙灘上踱步,留下一條迤邐的腳印,太陽高掛東隅,毫無考慮地散播它的熱情,頗似從前的江芝蘋。
「沒有變,這裡還是沒有變。」
海風鹹腥,吹拂著漁村的氣息,在此瞬息萬變的都市叢林的範圍裡,已經鮮少有持久的物景,而漁村樸實且悠適的步調,恰是芝蘋向來的追尋。
「如果我死了,我要把骨灰撒在此處的海裡。」芝蘋左手扶著腹部,右手代替髮飾固定與風起舞的髮絲,她的側臉雕琢出全然靜謐的氣質,透過陽光的投影,落入無識的瞳底。
無識沒有駁應,因為他也作了決定。
「識哥,你看看,人界的天空和魔界的,是不是不一樣?」
可不是嗎?天邊的雲彩,海上時隱時現的漁船,以及偶爾掠過海面的禽鳥,人界的生命是多姿多彩的。
芝蘋滿足地歎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地球的天空。」
「芝蘋,你不會怨恨嗎?」
「我應該要怨恨什麼?」芝蘋認真地問:「我害你為了我而吃苦,你也應該怨恨我,你恨我嗎?」
無識語塞,為了愛而做的事,是不需要什麼邏輯和道理,愛就是愛,何需借口?
「自小我就是惹禍精,時時刻刻要人操心,先是母親,後是慈寧,再來是爸和你,我好像是攪混你們的生命。」
「不!我們的生命都因為有你而圓滿。」無識攙著她:「相信每個愛你的人都會同意。」
芝蘋嫣然而笑,雖然她的手腳冷得僵滯,但她的心卻是知足而溫馨的。
「不知道慈寧和奕霆好不好……」
「你不是還有個朋友已經回人界了?要不要去找她來?」
「可是……」芝蘋不希望綠音因她而煩惱,她自知時日無多,若讓身懷六甲的綠音看見她的樣子,難保不激動,而激動是孕婦和胎兒的天敵,她不要太多人為她掉淚。
「不了!」芝蘋回絕:「我不需要眼淚,你忘了我曾向你承諾過我不再哭了嗎?見到綠音我會毀約的。」
「可是,你不寂寞?」
「我不寂寞。我有你,有爸爸,有太多的愛,我怎會寂寞?」芝蘋蹲坐在沙上,緩和消耗的體力,她抓起一把沙,任由沙粒揚起黃幕:「我希望可以安靜地走,爸雖然不懂,可是我相信你明白。」
是的,江芝蘋蛻變了,她由不安定的流雲蛻變為成形的靜湖,年少輕狂已經是過去式,只能留待回味。
「我不會為你哭的。」
「那最好,我不喜歡娘娘腔的男人。」芝蘋以手遮日,與無識背靠背:「說真格的,你是個條件好得過頭的男人,又會理家又會烹飪,什麼事到你手裡都變得井井有條,小心哦!台灣的好男人不多,你會變成搶手貨。」
除了你,沒有人可以搶得走我。
無識撇撇嘴,反唇相稽:「你自己才要多注意,像你說風就是雨,專作出人意表的事的個性,除了我這個傻瓜之外,恐怕沒人敢娶你。」
芝蘋呵呵楊笑:「這麼說來,我該以十二萬分的熱忱向你致敬羅?」
「致敬倒不用,鼓掌就可以了。」
早晨的氣候有絲昨夜殘剩的露意,雖然太陽熱力萬鈞仍舊可以喚出餘韻。無識和芝蘋一搭一唱地聊著天南地北,有時候他問她答,有時候是她主動闡述著人界的繁碎瑣事,頗能自得其樂。
「以前我常在想,天上的雲知不知道它要飄往哪裡,它又要如何適應陌生的環境?我也常為了一些小事迷惑。譬如說海裡的泡沫哪一顆是美人魚?人魚公主你看過嗎?小時候我為了這則故事哭了好幾回呢!我向慈寧抱怨個不停,直說王子偏心不公平,慈寧總是笑著說,用不著為人魚公主傷心,那時候我還不瞭解慈寧話中之意,還大罵她冷血無情……」她乍頓,又吐吐舌:「其實從小到大,我不知暗地裡這樣「恭維」了慈寧多少次,但她屢屢皆瞟我一眼諱莫如深地繼續她手邊的事情,她都有感應到,只是不點明,因為她算到我日後會為自己的觀念改造革命,好像很多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因為我也體悟了人魚公主的心。放棄生命並不代表消極,古人有云: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端看死得有沒有價值,所以人魚公主不用人同情,因為她的死造福於她愛的人,我想她了無怨尤。」
「就像你?」無識明會她言下之意,她要他轉達給她的親友,要他們別為她不平。
「我就知道識哥聰明。」
「識哥豈是讓你叫假的?」無識當仁不讓地接受她的讚美,三個月來他學到的不止是愛,還有幽默的親切。
芝蘋的傷痕隨著困惑而沉重,只是她絕口不喊痛,思緒有些遠了,烈日當空,獨他倆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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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聽見禮貌的敲門聲時,他恰巧做完他的事,在收拾手邊的東西,而他去開門後,並不意外會看見他。
「這麼快就找來?」
「再晚一刻就尋不到你的「氣」了。」來者的臉上刻畫著疲累的線條:「你真的為她這麼做!」
「除此沒有別的辦法延長她的壽命。」無識的口氣雲淡風輕:「你不也料到了我會這麼做?」他瞧瞧屋內,朝無受說:「我們出去走走吧!芝蘋剛輸血睡著了。」
無受沒有異議,他倆踏在漁村的小路上,之後步入海灘,順著無識初來的路線逛去。海潮規律而有力地拍打著沙岸,雪白的浪花與稍縱即逝的泡沫交織成瑰麗壯觀的景象,綿長的海岸線蜿蜒至世界的盡頭,有如生命的起落般,永遠沒有止息地朝前奔走。
「人界……很美吧?」問話的是無識。
無受專注地傾聽海濤聲的節奏,一波又一波將他團團圍住,彷如慈母的柔荑和煦地擁著遊子,低訴著欣慰。
「像她一樣。」無受簡述地答。
他不是指芝蘋美得傾國傾城,而是意味著她所帶來的種種,因為有芝蘋的闖入,才使他們領會到傳言中的愛,更讓他們嘗遍了情中酸甜,若沒有她,他們再怎麼也體悟不出海洋的美。
「情居已經化成灰燼了。」無受言短意賅,他俯視腳邊的沙,看著自己的足陷進沙中:「你們離開後,王不要命地攻擊宇劍,被宇劍反擊的力量打傷,王要毀了宇劍,卻又動不了宇劍,所以他起火燒了情居……」
凝神海平面,他也感受到海天一色的懾人,提足揚撒一把沙,人界的一塵一粟他無不用心在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