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楊小雲
「我叫李青今年十月參加河海人員特考,地說來不及準備,只好明年四月再去考,拿到三副執照後,也好早一點上船去。」
「咦?他們不是一畢業就考過嗎?李青沒參加啊?」
「考是考啦,主科兩科不及格,沒取,真窩囊!」
「哦。教書不也挺好的嗎?夫妻可以常在一起,對家裡也能多照顧一點。」
「好個屁!」她聲音尖銳,一臉不屑地擺擺手說:「一個月才四千多塊錢,要租房子,要吃飯,要買奶粉,窮得半死,偶爾還寄錢回去給他父母,怎麼夠用?他老媽還直說我們小器,唉,真是天曉得……」
我沒接腔,事實上她也不需要我開口。
「男人嘛,就是要會賺錢,成天窩在這種小地方,做個窮教員,臭都快臭死了!」
「我倒很喜歡蘇澳。」我低聲自語著:「希望阿漁能留下來。」
「你呀,你是新鮮,住久了簡直要發瘋。當初嫁給他時,還以為可以離開那個討厭的農村,到台北去開開眼界,哪曉得一屁股陷到這種地方,真倒楣!等李青上船之後,我一定要搬到台北去!」
「李青他同意嗎?我是說他在這兒教書教了兩年,一下子放棄,不是怪可惜的?」
「管他的!在這種鬼學校就是熬到教務主任,一個月也不過七、八千,哪像你們在船上,一個月就有一萬多。」
「這也是升了二副之後的待遇,剛上船時也不過六七千而已。」
「對啊!那至少有個指望呀,等干到船長什麼的,一個月伯不有四、五萬。」
「可是……」我有很多話想告訴她,至少她該看清事實的另一面──為賺錢所付出的代價。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以目前的情形看來,她是不會接受任何勸告的,即使她聽得進去也不一定能改變希望李青上船的意志。我默默喂盈盈吃飯,第一次體會到「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意境。
在後面的兩個大男生,卻似乎有「酒逢知己乾杯少」的豪興,一瓶紹興酒已經去了四分之三,兩個人的臉都形成豬肝色,舌頭打結,卻仍然意猶未盡地喝著、聊著……
回到蘇澳,已經是將近十一點了。
把盈盈安置妥當,就和衣往床上一躺,心裡又悶又脹,很不舒服。
阿漁正要到浴室去,看了我一眼,又轉了回來坐在床沿上看看我說:
「阿乖,你怎麼啦,生氣了?」
我直視著天花板,沒理他。
「老同學嘛,三杯下肚難免話就多了。」他用手扳著我的肩膀繼續說:「把你給冷落了,抱歉,抱歉。」
「我才沒那麼小心眼呢!」
「那為什麼?」
「為什麼,問你自己!」
「阿乖,你知道我最笨了,別難我,快告訴我是什麼地方得罪你了,我也好向你賠罪。」
「好,我問你。」我霍然地坐了起來,直視著他說:「上回你跟我說校長有意留你,聘你為專任教員,有沒有這回事?」
「有啊。」
「那你今天為什麼又跟李青說你還是想上船?」
「我,我是想,上船比較有前途。」
「前途?!哼!還不如說有『錢途』來得恰當!」我冷冷地說。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他的語氣變了,臉上的柔情與歉意迅速退去,繼之而起的是急躁、惱怒;一唬地站了起來,瞪著我吼著:「你也不想想,我上船一大半還不是為了你:你以為我愛上船哪?你以為我愛過那種『坐水牢』的日子啊!還不是看在錢多的份上,還不是希望能讓你們過舒服一點的日子……」
「我不要……」胸中怒火高燒,想起兩年所受的種種煎熬,那種「獨坐空堂上,誰與為歡者」的孤寂與蒼涼,可望而不可及的萬般無奈,摸不到、抓不著的空茫茫感……真是委屈得無從說起。想到這些,不覺淚水逼上了眼眶,聲音也哽咽住了。
「阿乖,不哭,不哭……」阿漁在我腿邊蹲了下來,拉著我的手,仰著臉輕柔地說著:「其實,我也很矛盾,在船上時,我想只要找到教書的職位就一定留下來,可是回到陸地上,教了幾個月的書之後,又覺得還是應該上船,當教員安定,可是錢太少,前途也有限;當船員錢多,又升得快,就是太苦了你。阿乖,我想趁著年輕,航運界又很景氣,再跑幾年,等我們把經濟基礎打穩了之後,我一定下來,天天陪著你,好不好?你看,現在我是二副,再幹一年就可以升一副,接著是大副,大副於兩年就可以考船長,船長做滿三年,就可以考領港啦……」
他的聲音中充滿著渴望與對未來的憧憬,洋溢著慾念與野心、追尋與期待,以及一種熱切期望鼓勵的渴求,他將我的雙手貼熨在他面頰上,又拿到唇邊親吻,拚命地瞅著我。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把所有的委屈和要說的話全吞回到肚子裡,兩顆滾燙的淚珠滑落在腮邊,一下子就變得涼冰冰的了。
「阿乖,別這樣,我真的都是為了你,為了我們哪:不過,只要你說一聲『不許走』我就留下來,真的!」
真的,假的,又有什麼關係呢?忽然間,我覺得情緒很低落、很累。
掙開了他的手,頹廢地躺回床上。眼前浮起一團團白霧,在層層迷霧之後,是一片汪洋的大海,極目所至,看不到岸界,在地平線的那一端,依舊是海連天,天連海,我覺得好累,好累!
任我怎麼搜尋也找不到邊岸,看不到陸地,像一個掉了魂的人,一頭栽進了海底……
第二章
不知道是湊巧還是公司有意安排,阿漁、小李和惠如的父親──何船長,都在同一天走──離農曆春節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小李到紐約,阿漁和何船長派同一條船──一艘租給日本、往來印尼與日本間的油輪。
飛機分別是上午十點和十一點半,一九點不到,兩家送行的親友都來到機場。這裡永遠顯得那麼匆忙、混亂;送行的、接機的,形成兩種不同的場面,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也使人感覺到人生聚散無常的飄浮感。
結婚後的小李,在惠如的堅持和琴姨的婉留下,住進了岳父家。為了這件事,小李的父親頗為震怒,口口聲聲嚷著這是什麼年代,哪裡是娶媳婦,根本是嫁兒子嘛:原指望兒子結了婚,兩老可以享享清福,哪曉得福沒享到,連兒子也跑了,真是反了!反了!
其實小李也蠻孝順的,上船兩年,每個月的薪水全數寄給家裡。和阿漁一樣,他是家裡的長子,下面有三個妹妹,父親在陸軍官校當教官,退休在即,身體又不太好,情緒難免很壞;加上當初小李要跟惠如結婚,他家人就不太贊成,一來嫌惠加是本省人,又是獨生女,在家嬌生慣養的;二來對她母親的事也耿耿於懷,十分忌諱,彼此心中先就有了芥蒂與成見。原來計劃在鳳山家裡住一段時間,結果只耽了四天,惠如就一個人氣回娘家,再怎麼也不肯回去,害得小李兩邊為難、左右不是,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還不知挨了多少罵,受了多少氣呢!後來還是公公和阿漁出面做和事佬,打圓場;並講明日後小李的收入一半寄給父母,一半寄給太大,這才算勉強地將一場風暴乎息下來。不過小李的父親對惠如依舊不諒解,認為她太沒家教,一點沒有為人媳的樣子。在惠如這方面,卻認為小李家人簡直不可理喻,固執、守舊,明明是普通中等家庭,偏要擺譜,搬出一大堆老規矩來壓人,這不行、那不能的,煩都煩死了。早上五點半就動手,別說煮稀飯不會,就連電鍋煮飯都不知道該放多少水,要她侍候公婆和三個小姑,她還不如在家當小姐來得乾脆。
好在小李並不計較這些,對惠如還是非常體貼,尤其在她懷孕之後,更是呵護備至,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像個公主似的接著,頂在頭上,彷彿一件稀世珍寶,生怕一不小心碰壞了。有一回我跟惠如開玩笑說:「你像是水晶玻璃做的太大,我呢,倒像是鋼筋水泥太大。」
她卻不以為然地回我一句:「你的心是實的,我的心是空的,你有的是靈肉一致的愛情,我卻只有被愛的負擔。」
「被愛有什麼不好?」
「有什麼好?」她冷冷地反問我。「有人說,被愛是幸福,愛人是快樂,我承認婚後我有幸福感,依恃感,安全感;但是卻從來沒有快樂過。」
「那是因為你自己不讓快樂接近你。」
人,真是不容易滿足的動物,他們一方面拚命追求自己所沒有的,一方面又不斷丟棄自己所擁有的;得不到的永遠是好的,一旦到了手,似乎就失去了它的價值一般。
我不知道惠如是對愛情太執著呢?還是對現實太挑剔,抑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送小李上飛機,她連眼圈都沒紅,就像晚上又要見面一樣的自然,倒是小李,別看他個子那麼高大,感情倒挺脆弱的,千叮萬囑地交待琴姨好好照顧惠如;又一再要惠如自己多保重,百般關愛,萬般疼憐,難分難台,拉著惠如的手深情地握著;多少柔情多少愛,盡在一鉤纏綿之中,萬般繾綣,全欲寄放還留之中。我看見琴姨悄悄在擦眼淚,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