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綠痕
有時破浪也會讓她待在他佔地廣大的別業裡,攜她出席府中舉行的夜宴,在宴中,紅燭高掛、絲竹繞耳,底下的人們開心地慶賀秋收豐富,將有個無憂的冬日,杯觥錯影中,她靜坐在破浪的身旁,看著這眼花撩亂、恣意歡縱的一切。
在她以為人子們的生活就是她昨夜所看見的時,破浪又會在第二日天未破曉前,拉著她上馬車出府,帶她去城郡四周的鄉下地方,看被厚雪覆蓋住的農田,並站在田道旁,看著農家們的裊裊炊煙,在黎明的朝陽自後邊的山頭升起前,縷縷升上藍色的天際,並在天明後,各戶農家又開始忙碌,帶著她去看明明就已秋收完畢正休耕的農人們,是怎麼忙著為度過寒冷的冬日做準備。
他給她看人子們享樂的一面,也給她看人子們憑什麼可以享樂的由來,他要她知道什麼是付出與收穫。
他除了極力扭轉她對中土人子的觀感外,似乎也要她知道平凡人是怎麼生活的,以往在神宮中,吃的、用的,她皆不知由來,也不知海道是怎麼供給得起神宮華服美食,她只曾在小時候,看過父母與島上的村人出海打魚,但現下想想,打魚的漁夫們,怎麼可能供得起神宮龐大的開銷?除了觀瀾與滄海兩名島主,積極地以迷海的漁獲與迷陀域交易,以穩定兩島的生活所需外,她並不知道第三名負責供應神宮及全海道長老們優渥生活的島主,是打哪弄來那些錢財。
就算是先人擄掠來的財富好了,百年了,應當也快用盡了吧?她不想承認破浪口中所說縱橫各海域,四處打劫人子的海盜,即是第三名島主在海道所扮演的角色。
可是,她還是不知道破浪為何要她明白這些,她亦不知,存在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現下的她只知道,他們不是朋友,曾是敵人,有過關係……
一大清早就與力士在城鄉間辦完正事後,破浪踩著地面上一層薄薄的細雪,去接被他刻意扔在此地的飛簾,守在飛簾身後的金剛見他來了,朝他點點頭後,便先行回馬車所停之處。飛簾動也不動地看著村莊晨忙的景象,沒有意識到他已走至她的身邊,當他溫暖的掌心覆上她的臉龐時,她嚇了一跳,這才發現他的存在,以及自己已在寒風中站了多久,他皺了皺眉,將她身上的大衣攏緊些後,轉身先行走向馬車,在察覺到結冰的路面上有些滑,他又停下腳步,側著身子朝她伸出手,飛簾猶豫了一會,才緩緩將掌心放至他手裡。
放了小盆炭火的馬車裡,暖氣融融,始終不習慣乘馬車的飛簾枕在他的腿上,試著在不平穩的路途上入睡,像是與她一樣滿懷心事的破浪也不開口說話,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她披散的發。他難得心平氣和,她也不想開口破壞這份兩人間的平靜,在他們總是惦記著自尊的情況下,任何言語,往往會讓他們傷了對方也傷了自己,或許無聲,是他們之間最好的語言。
穿過車簾的朝陽,將她髮絲的黑澤映照得閃閃發亮,低首看著她倚靠的模樣,破浪無意識地將指尖穿梭在她的髮絲中,一面回想著懷中人兒的種種轉變,以及他為何會牢牢記住,當她自海中被他救起時的絕望,當他以言語刺傷她時,她備受傷害的眼神,和在他親吻過她後,她矛盾地想抗拒又想接受的表情。
他從不曾這麼仔細地記下一個人,也沒把一個女人放在身邊和心頭這麼久過,在她身上,像有條細線綁住了他的視線,直拉著他往她的方向走,每每一見到那雙湛藍的眼眸,他就……
「王爺。」策馬來到車畔的力士,在金剛停下馬車後,輕敲著車門。
沒睡著的飛簾,在他打開車門前起身坐至一旁,破浪看了她避嫌的動作一眼,轉過頭聽了力士所報告之事後,面色不悅地板起了俊臉。
「在我回府前,打發他們。」
力士面有難色,「但……」說得真簡單,太后派來的人,怎麼打發?
破浪冷瞪他一眼,力士只好認命地向他頷首。
「是。」
車門一關,馬車再次恢復了行進,已習慣懷中軟玉溫香的他,伸手想將飛簾拉回原處,她卻不肯,他便強迫性地硬將她給扯回懷中,敵不過他蠻勁的飛簾,被他的手勁弄得睡意也沒了,心情也沒法像方纔那麼平靜。
「發生什麼事?」不想與他又相對無言,然後再被他鷹似的眼眸定看得渾身都不對勁,她只好隨口找個話題。
他冷聲一笑,「有人見不得我把日子過得太安分。」已回京的玉珩,在帶著受傷的玉琅去向玄璜登門請罪後,沒想到玄璜與青圭兩人聯袂去了離火宮,在離火宮討不了好處後,竟進宮找上了太后去告他的狀。
雖不知來龍去脈,但大抵猜到事情可能與她有關,飛簾回想著這陣子來他所做的種種,忍不住歎了口氣。
「你不該帶著我四處走的,我不知你是想炫耀,或是想藉此證明什麼,只是你若留著我,你的日子就注定不會過得安穩。」一個海道的神女,跟帝國的紫荊王走在一塊?不要說海道不容許,她想帝國那邊可能也會因而雞犬不寧。
開懷的笑意躍上他的唇角,「妳在擔心我?」
「我擔心的是我自己。」很想在自作多情的他臉上澆盆冷水的飛簾,沒好氣地別開撿蛋。
「妳?」
她故意裝作雲淡風清地問:「現下外頭都是怎麼說我的?你所養的家妓?」
破浪一眼就看穿她,「妳很在乎?」由海道人人崇敬的風神淪為他人道聽塗說的家妓,這種落差,恐不是她的自尊心所能允許的。
「我在不在乎並不重要。」她倔強地不肯承認,「我只是不想再惹麻煩。」
他一手撫著下頷,擺出一副慎重考慮的模樣,「麻煩妳是已惹定了,但妳若很在意流言,或想讓流言屬實的話,我是可以成全他們。」
「別往你的臉上貼金,誰要當你的家妓?」飛簾兩眼忿忿地往上一瞪。
他狀似不經意地再道:「倘若妳要個名分,我可以給妳。」
飛簾的身子瞬間變得僵硬,她錯愕地瞠大了眼,從沒想過他竟會這麼想,腦際因此而轟轟作響的她,下意識地想離開他的懷抱。
破浪繞高了兩眉,「這意思是……不想要?」
她冷聲回拒,「不要。」就算是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
在他又再開口前,飛簾一手掩住他的唇,邊以眼神警告他邊對他搖首。
「不要再說些會惹我生氣的話……」
忍不住在她掌心中笑出聲的破浪,拉下她的掌心,心情甚好地看著她皺眉的模樣。
「我記得我好像曾在哪聽過類似的話。」她似乎也跟他一樣,知道他倆之間的話,最好還是不要說得太多才是上策。
飛簾翻了記白眼,才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卻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低首一根根地親吻起她的指尖,那蝶似的溫柔吻觸,令不設防的她驚訝地深吸了口氣,忍不住想抽回來,他卻悠然自得地繼續親吻,她一手掩著頰,不想讓他看見她緋紅的臉,並試著不去想這個總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所帶給她的種種悸動的感覺。
在他吻上她的掌心時,她覺得喉際焦渴得緊,尤其是在他的舌尖輕劃而過時,那股由手心傳至心底的震顫所帶來的熱意,好似這輛馬車內著了火似的。
「我不懂你在想什麼……」出口的聲音,沙啞誘人得連她也覺得那不像是她的聲音。
破浪緩緩揚首,子夜般的黑眸像在誘惑她,「妳不必懂,只要待在我身邊就成了。」
心思如海潮洶湧起伏不定的她,在他拉著她的手腕將她拉近他時,雙手抵在他的胸前問。
「待在你身邊做什麼?」
他偏首想了想,給了她一個古怪的答案,「依偎。」
「依偎?」對於他一下子跳得太遠的答案,飛簾有些反應不過來。
「對,就像這樣與我靠在一塊。」他邊說邊讓她靠進他的懷裡,兩手像副手銬般地鎖在她的腹間。
她眨眨眼,「你要的……就只是這樣?」
「嫌我不夠貪的話,我可以對妳更貪些。」他邪魅地笑著,低首在她的耳垂處暗示陸地舔了一下。
渾身都像是被燙著的飛簾,忙不迭地想自他懷中跳開,他沉沉低笑,似乎很喜歡她慌亂的模樣,半晌,他牢牢地將她按住,低首凝視著她時,眼中的輕佻和玩笑都不復存在,那專注得像會懾人的眼眸,令她看得更加心亂如麻。
「妳說過,是誰都好,留在妳身邊不要走。」早料到她會有何反應,他在她皺著眉想反駁時一手按住她的唇,「不必否認,這的確是妳說過的話。」
她曾說過這種話?
對於自己曾在無意識脫口而出的話,飛簾有些震驚,她沒想到多年來她在心底窩藏的寂寞竟是那麼深,深得已經到了一種極度渴求的地步,她還以為……她早就已經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