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綠痕
風沙過眼,被風攜來的沙粒顆顆打在臉上,令人要張開雙眼都有些困難,但花詠仍堅持地張大雙眼看著前方,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試圖想追認出一些過往。南風吹揚起她的髮絲,她身上的白裳也不住地在風中舞動,四下一片默然的沙漠,沒有告訴她丁點曾發生過的故事,只肯透露出已渺的歲月到底走了多遠。
她原以為,在看到了故鄉後她就能稍稍安心一點,可她萬沒想到,來到這一見後,觸目所及的種種,令她差點失聲哭出來,她惶惑不定的眼眸一一落在眼前所見的景物上
遍地的殘石碎瓦,幾乎遭大漠的風沙所吞噬,只剩幾座不肯倒下的城垛頑固的露出在沙丘外,默然地接受大漠的摧殘。以往這兒不是這樣的,這裡有著一座處處湧泉的雄偉綠洲城市,女媧和她所認識的人們就住在這兒,大漠的風沙吹不進這裡,在城外甚至還有一眼望不盡的草原,可曾幾何時,無情的沙漠取代了一切,將她所擁有的記憶,全數埋葬在看不完、淘不盡的黃沙裡。
她的雙眼漫無目的地流浪,以往女媧避居的雄偉宮殿,沒有;宮旁的白榆樹,沒有;自宮外通向四方,總在風中招展的綠柳,沒有;那一片收藏了她心事的草原,也都不見了……她所知的一切皆盡消失,無論她的雙眼落在哪一處全都是陌生、皆是面目全非,她找不著任何一樣可讓她心安的熟悉事物,有的,只是佔領大地漫無邊際的風沙。
頂上浮雲輕掠過穹蒼,似朵朵力催迷子返鄉的歸煙,但滄海桑田在與她擦肩而過的歲月裡,像子夜裡的一尾魚兒偷偷地滑曳溜過,沒有告知她任何消息,她倉皇失措地站在原地,像頭不知去向的歧路亡羊,不經意地闖進了她不該進入的異域,就再也找不著回家的歸途。
淌下的淚珠在沙地上形成點點的淺印,她心痛地看著面目全非的家園,懊喪悔恨頓時佔據了她整個胸臆間。
當年為什麼沒個人來告訴她,別輕易離開故鄉?因為她不知,她這一走,就走了那麼遠、那麼多年,她並不知道,一旦鬆手放棄了手中所擁有的,就再也無法再次挽回它。
一幕往昔熟悉的畫面取代了眼前數之不盡的黃沙,她還記得,那日在刺眼的陽光下,女媧那頭耀眼的紅髮如火焰似的,乾燥的風兒將它吹散,絲絲色澤光滑的髮絲,襯著頂上蔚藍的晴蒼……
就連她的記憶也都已成了歷史……
難以拘管的淚滴在風兒的吹拂下滑過她的兩頰,可停留在頰上的淚,很快就被這座焦渴的沙漠狼吞虎嚥地吞噬掉,就連一絲淚水也不肯留給她,腳下發燙的沙粒令她真真正正體會到,這種灼傷刺痛人的徹底孤獨,將從此烙印在她的身上,無論先前她再如何自欺,再怎麼懷抱著一絲希望,到頭來,仍是只徒留一地的黃沙,與她無言地對照著傷心。
許多生生死死的念頭,在心房極度刺痛的片刻間掠過她的腦海。
人們不都說,心碎欲絕嗎?那麼為何此刻她胸坎裡的那顆心,仍舊規律地跳動著?假若她屏住呼吸、閉上眼睛,一直站在這片沙漠裡,是不是這些摧毀了往事的風沙,就可以將她埋葬在同樣的往事裡?是不是只要她一直站在這裡,她就可以等到那些她來不及參與的過去?
只要她一直站在這裡……
清脆的鈴聲隱隱自風中傳來,遠處沙丘上,一隊隊不知欲往何處的商隊載運著商貨遠行,幾串足跡擾亂了沙面上的平靜,繫在駱駝上的駝鈴聲,則伴著無根的風沙,孤零零地聲聲在大漠裡作響。
踩在沙地上的馬蹄聲,很快即遭沙面吸收了,頂著強烈燒灼一身的日光,花詠緩緩回首,看著找到她的馬秋堂,正下馬朝她走來。
她將他的身影留在身後,繼續漫無目的地看著前方,不一會,一隻水袋遞至她身旁,似要她先解解渴,但她沒接過,反而向前邁出了已快力竭的步伐。
「妳要上哪?」馬秋堂跟在她的身旁問。
花詠抬首看著前方的沙丘,不語地踩著易陷的沙粒朝它前進。
「在那後頭不會有女媧,也不會有妳的親人。」側首看著她執著的目光,馬秋堂不得不勸上一勸。
「在那後頭有著什麼?」她吃力地拔起深陷在沙中的雙腳,額上佈滿了汗珠,與她先前已乾涸的淚珠混合在一塊,分不清汗與淚,就像她與這個世界般,她再也分不清誰是現今誰是過往。
「還是沙漠。」
花詠聽了,更是奮力前行,就算在那後頭有的只是同樣的沙漠,她也非得親眼看看不可。
看著她在沙丘上掙扎的小小身子,走得萬般辛苦,在令人恍惚的熱氣下,馬秋堂把她的身影和另一個記憶中的身影重疊了,他深吸口氣,趕上前在她欲跌下時拉起她的臂膀,他本想拉她往回走,但她在站穩後又再往上爬,他只好跟在她的身畔,任她去親眼見證現實。
焚燒般的南風彷彿要灼痛人面,總算爬上沙丘頂的花詠,瞠大了眼眸看著眼前一座又一座數不盡的沙丘,就這麼在風中躺臥著,在那裡,沒有任何她想尋找的東西,有的只是更多的傷心,更多摻著淚水而堆起的遺跡。
馬秋堂靜站在她的身側,不語地看著她。
在她那雙眸子裡,似藏躲了千言萬語,他猜想著,或許是幾則曾經屬於她的故事,也可能只是一些令她心碎的記憶,這般看著她,他覺得她像一幅塵封了百年的歷史書卷,自灰飛煙滅的時光洪流中醒來,四下一看,發覺早已人事皆非,唯獨她還被留在歷史裡沒有走開。
他不禁有些後悔,後悔自己為何要將她自地底帶出,若是不喚醒她,那麼她仍會在那段被永遠停留的歲月裡安睡,不知任何憂愁,不必淚流傷心,而不是得在清醒後,狠狠的逼自己去承認不願發生的現實,然後惶惑不安地繼續面對茫茫未知的前途。可當時封住她的晶柱已毀,他若是對她置之不理,沒將她一併帶回黃泉國,或許她可能會因此而死在地底無人聞問,亦無人知曉。
救與不救皆是兩難,他進入聖地,只為神器,他從無意闖入她的世界,也無意讓她闖進他的世界裡,只是這事由不得他,同樣也容不得她選擇。
疲憊與打擊已至一個極限,再也站不住的花詠跪坐在沙裡,任風兒將她的長髮打散,一下又一下地鞭打著她的面頰,她不想再移動自己分毫,也不想再知道更多,她甚至想讓自己成為大漠裡的一粒風沙,不必再對命運掙扎或是抵抗,就這麼留在這裡,再被吹散至她不必再去多想的故里裡。
「回去吧。」馬秋堂彎著身子,柔聲地勸著。
「回去哪?」她木然地問,游離的目光飄無定根。
還能上哪去呢?眼前的這些就是她的歸處了,而她所擁有的,也只剩下這些殘跡了。
無法回答的馬秋堂,沉默了許久,將身上的披風仔細地披蓋在她身上,而後蹲在她的身畔轉過她的面容,直視著她泛著淚光的眼瞳。
「妳在想什麼?」
「我想和她們在一起。」隱忍許久的她一開口,成串的淚珠隨即落下。「我不要只有我一人被留下……」
聆聽著那令人心痛的細碎哭聲,馬秋堂伸出一指勾留住她落下的淚滴,而後將其它紛落的淚滴盛在手心裡,在她哭得難以自抑時,他伸出雙臂將雙足已被燙傷的她抱起,面對面地看著她的淚眼問。
「那麼,我不就無法遇見妳了?」
透過薄薄的淚霧,花詠強忍著鼻酸看著他在陽光下的臉龐,在那雙黑色的眸子裡,清楚地映照著她自己,就在他將她壓進他的懷中,抱著她走向馬匹時,她聽見了自他胸膛傳來的心跳聲,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從前。
就像以往在大姊的懷抱裡般,沒有紛紛擾擾,只有結實的擁抱與令人安定的心跳聲,漫天漫地的溫馨就存在這雙手圈起來的臂彎裡,外頭的風雨打不透、沙粒吹不進,只要她一如以往地閉上眼,就將什麼事都沒有。
攀上馬背並將她抱穩後,馬秋堂低首看著懷中抽泣的她,他將她身上的披風再蓋妥些,免得日光會曬傷了她,當他策馬前行時,他隱隱約約地覺得,在他的指尖與掌心上,還殘留著她那淚滴的觸感,一種無言的情緒,頓時將他給擄獲,勾曳出那份藏在他心底多年的往事。
他下意識地收緊手臂,再將她抱緊一點。
第三章
帝國。
艮澤宮內,帝國的兩名日月宰相,日行者與月渡者,此刻不語地坐在一旁,看著特意請來的兩位四域將軍,在他們面前上演著可能會演變成結局很火爆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