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藍雁沙
豬肉和雞肉價格猛跌,養殖業者人人叫苦連天。而在衛生機關抽檢出有疑似感染的跡象之後,整個農場的雞和牛全都必須撲殺。
他的父親高均就是受不了這個打擊而一病不起,而明彥也直到此時才知道,原來家中的經濟並不如他一向以為的寬裕。是父親咬著牙苦撐,才讓他得以任性地留在台北,追尋自己的夢想。
撫棺痛哭,望著哭得木然了的母親和弟妹,那一瞬間,他覺悟到自己的責任。
拈著冉升煙霧的香枝,他誠懇地對著黑白照片中的父親,有股新生的勇氣逐漸自心底慢慢成形。
我一走要撐下去!他不停地給自己打氣加油。
憑著那股不服輸的毅力,放下繁華台北人的習性;放低自尊地跟在那些有著黝黑皮膚、手足拼抵的老農身後,投人農會所辦的各種養殖講習班,認真地一步步由選種開始學起,誓言將家裹的事業再度發揚光大。
說真的,要他向來只搖動筆桿的手拿起鋤頭、鐮刀、扳手,不單管理豬圈雞捨,還要顧及菜園子跟母親一心掛念的花圃,一路走來真是血淚斑斑。
第一天晚上在昏暗的星光下,他咬著牙地用針挑破手掌心內的一顆顆水泡,塗上冰涼透心的薄荷宵。為了不被母親看到而引起傷感,明彥推說沒胃口,餓著肚皮躺在床上發呆。
半夜,婉宜敲了敲門,也不理會沒有反應的明彥,放了盛滿泡麵,還加了兩顆蛋的鍋子在他桌上,沒有說什麼就出去了。等他受不了泡麵的香味誘惑而衝到桌旁時,蘇迪那張小魔女樣的笑容即豎立在鍋旁,衝著他甜甜她笑。
那一夜,明彥徹底的失眠了,輾轉反側到天明第一聲雞啼,他迎向晨曦滿是露水的草坪,感到對蘇迪的愛已沉澱到他靈魂深處,永遠刻在他生命之中。
為了鞭策自己,他給自己立下了目標,只要將債務穩住,只要能將養雞場和養牛場保住。我就要找到她,告訴她我有多愛她,告訴她,她將是我這一生中唯一的摯愛!
***
面色凝重地翻著眼前的報告,蘇迪得過了好一陣子才能稍為平息心裡的震驚,她低下頭沉思了幾分鐘,才正視眼前那個神情滑稽的男人。
「你是說他現在變成個農夫?」蘇迪很難將「農夫」這個字眼和她印象中那個斯文的明彥擺在一塊兒。
「扼,說他是農夫嘛,唉啊,也差不多啦,他是養雞跟養牛的。「雞」你知道吧?咕咕喔喔喔!早上會叫的,會下蛋的……」看蘇迪沒啥反應,他操著台灣國語,唱作俱佳。
「我知道什麼是雞!」不耐煩地打斷他,蘇迪雙手撐在下巴,百思不解地盯著照片裹那個渾身黝黑,鼓脹著肌肉的男子。
怪事,他這樣不告而別就是要回去當農夫,當那什麼養雞養牛的人嗎?我實在想不通這跟我們的感情有什麼關係?真是奇怪,為什麼我總是搞不懂這裹的人腦袋的邏輯呢?
先是哥哥,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每每到處去喝酒,交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妹妹」,到了該分手的時候,又闊氣的送顆鑽戒再打發她們。
然後是明彥,他就這樣一句話也不留地離開了,留自己一個人為他那該死的——不同世界的人——而神傷。
逼問哥哥許多吹都問不出明彥的下落之後,蘇迪決定採行荷西的建議——找偵探杜。不同於美國的私家偵探,這裹的偵探良莠不齊,蘇迫在被騙走不少錢之後,總算有了明彥的消息。
「他的養雞場跟養牛場最近可能會有部分被拍賣掉,在他爸爸死掉前跟銀行貸款了不少錢,最近聽說有個很大的財團要去標……」急急地翻著厚厚的報告,偵探杜的老闆急欲邀功的說著。
「哦?一定要財團才能去標嗎?」各種新奇古怪的念頭在蘇迪腦海中翻轉。
「那倒不一走,只要有錢,任何人都可以標。」
打發走那個領了她厚厚一疊鈔票的胖子,蘇迪望著照片中凝視遠方的明彥。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明彥越形有稜有角的臉龐,蘇迪的淚水早已爬滿兩腮。
「明彥,這就是你的選擇嗎?」回答她的只有滿室寂靜的風聲。
***
遠遠地傳來那只土狗阿丁的叫聲,明彥詫異的抬起頭,但瞬間,他僵宜地佇立在那裹,看著那個淺嫩黃色的身影向他跑來。
天啊,這該不是作夢吧?明彥用手揉揉眼睛,但他忘了剛剛還在除草弄髒的手,抹得自己一臉的泥沙。
「明彥!明彥!」像只翩然的黃蝶,戴著頂寬邊帽,身上是小碎花的細褶長裙,挽著籐邊的小竹柳籃,蘇迪那頭微卷的長髮,在風中不停地飄蕩。
「蘇迪,你怎麼會到這裹來呢?」興奮地迎接跳進他懷裹的蘇迪,明彥的唇急切地吻著地那柔軟的唇瓣,緊緊地抱住彼此,就像要將胸裹的空氣都擠出來般的用力。
「我搭火車又換客運車,還搭了別人的便車,問了很多人才找到你家的這個農場。明彥,你變了好多,變強壯也變黑了。」愛憐地摸摸明彥的臉,蘇迪忘情地邊吻他邊哭叫。
「嗯,你也變了很多啊。」捧著蘇迪的臉龐,明彥仔細地打量著蘇迪不施脂粉的容顏。沒有了五顏六色的胭脂花粉,清淨白哲的蘇迪,看起來猶如年少的二八佳人。
「明彥,我聽說了你們家的困境,所以找把錢都帶來了。我的會計師說,只要你及時把錢還給銀行,或許還有取消拍賣的機會。要不然,我們可以在拍賣會上把農場再買回來啊!」將小竹柳籃倒過來,一疊疊嶄新的鈔票,立即成群結隊地滾落「我們?」撿起那些錢,胡亂地塞回蘇迪的小籃子裹,明彥無法控制心裡逐漸蔓延的沮喪和憤怒。
「是啊,我看過了。土地跟房舍資產值約兩億五千萬,而設定的抵押款還有五千多萬沒還清,總共需要一億五千萬。這裹我帶來了兩千萬。」期望明彥會因為自己所設想的計畫而開心,蘇迪像個考了一百分回家,等著看考卷的爸媽讚賞的小孩般充滿志得意滿的心情。
但是明彥並未表現蘇迪預期的反應,相反的,他蹙緊了眉頭,背向蘇迪仰望著天空。「蘇迪,把錢拿回去!」
「嘎,為什麼?」撩起長長的裙,蘇迪疑惑地跑到明彥面前問道。
「不為什麼,這是我的責任。你不需要為我擔心,蘇迪,我送你到車站去吧!」拍拍自己手掌上的泥沙,明彥面無表情,蘇迪伸出手。
「為什麼?明彥,我……你遇到困難,我想要幫助你。明彥,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不想用你的錢。」
向天際翻了翻白眼,蘇迪將裙擺在腿肚間打了個結,雙手搭在明彥胸口。「明彥,我愛你。」
「我也愛你。」緊緊地摟住蘇迪,明彥貪婪地吸著她身上常有的柑橘清香,而蘇迪也主動地回吻著他。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拒絕我呢?這些錢我目前並沒有用到……」強調地將錢全推列明彥懷裹,蘇迪試圖再次地說服他。「可以把農場跟房子都買回來!」
「不,即使是買到手,那也是你買的農場跟房子,是屬於你,而不是我的!我們全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就算農場跟房子都被別人買走了,我們也會坦然以對。你看到這塊沙地了嗎?」明彥說著,指向那幢剛蓋好的農舍。
「這將會是我們的新家,我要憑這塊地站起來。所以蘇迪,把你的錢帶回去,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明彥!」被明彥拉著往大門口走,蘇迪徒勞無功地想停下來跟他理論。鐵心腸的明彥根本不理她,逕自將她推上老舊的吉普車,悶不吭聲地開著車。
雖然蘇迪一再嘗試,但明彥只是用他長滿老繭的手摸摸蘇迪的手背,眼神中裝滿了難言的悲哀。
「回去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蘇迪,你天生就是閃亮的明星,應該回到屬於你的地方。」擁著臉色越來越難看的蘇迪朝售票窗口走,明彥可以從四周人們詫異的眼神中,輕易地察覺出彼此是如何的不協調。
將手放在明彥手背上阻止他買票的動作,蘇迪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面對他。
「明彥,我不要回台北,我要待在你身邊。再說我的行李都還在你家的客廳,你叫我怎麼回去呢?」
「我會幫你寄回台北的。」明彥說著,又將鈔票遞給售票窗口的售票員,但在他開口說出目的地之前,蘇迪已經將鈔票抽回來,硬塞回他的口袋裹了。
「明彥,如果你硬要把我趕回台北,我會在火車停的第一站就下車,然後回到你的身邊來的。我不想回台北去過那種孤零零的生活了,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