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袁圓
第一章
「糟糕!已經這麼晚啦?」
徐培茜瞄了一眼腕上那只戴了好幾年、在路邊攤以五百元買下的手錶,不禁輕呼出聲。
若非路過的住家內正播放著七點的晚間新聞,她恐怕仍沒注意到時間哩。
想到媽和青霞皺著眉頭的臉,她急忙加快步伐,轉入她平常必會繞道而行的甘蔗田,因為這條捷徑可節省她十分鐘的路程。
「怎麼辦?」徐培茜恨不得背上有翅膀。「早上開出去的小貨車,在回來的路上又與人擦撞而送去保養場修理,這下回家一定會被罵得更慘……」
她一心憂懼著即將面對的尖酸責備,竟忽略了漆黑夜裡所夾藏的陰森和危險,故當她的足踝被什麼抓住而絆倒時,她撲趴在骯髒的地上愣了少說有十秒才驚覺不對——
「嗄!」她啞然失聲,左蹋右蹬一番掙扎,才擺脫腳下的箝制,乍獲自由的她嚇壞了,猛往前爬。
「哎唷……」康德痛苦地呻吟著,本就帶傷的身子根本承擔不住再來的攻擊,他難受地蜷曲四肢。
「啊——」原先因太震懾而卡在喉嚨的尖叫,總算破嗓解放,徐培茜腿軟地掉過頭,藉著由遠遠照來的微薄月光,她只瞧著一隻沾著血跡的大手。
兇殺,搶劫,姦污,毀屍滅跡——
一幕幕聳動的社會版新聞從她腦門快速竄過,漫無止境的哆嗦直朝毛細孔釋出,她緊緊地抱住皮包,喊得更大聲。「哇——求求你放過我……放過我呀……」
莫非歹徒知道她剛去客戶那兒收了一筆帳款,所以一路伺機跟蹤她?
兩旁搖曳生風的甘蔗樹,彷彿彎腰在譏笑她,那高過人頭的枝條,自成一塊治安的死角,任憑她如何嘶吼,抖動的字句卻似破碎的音符,全讓週遭的黝暗吞滅。
「救……我……」聽那慌措的喳呼,康德判斷對方是女性,他勉強撐起自己向她伸手求援。
「你別搶我!我真的沒錢……真的沒錢……」這錢若是讓人搶了,她回家一樣活不成呀!
徐培茜一想到此,霎時冷靜了不少,她悄悄探手摸索附近的地面,看能否找著什麼當武器。
「救……」康德又緩地向前匍匐了幾寸,仰起被血弄糊的視線,他企圖瞧清楚來人的面孔。
「哈,有啦,」徐培茜竊喜地舉高好不容易拾取的石頭,正打算狠狠朝他砸去,卻霍然對上他投來的目光,她頓時僵固偷襲的姿勢,尷尬地抽動著臉頰的肌肉苦笑。「呃……這……我……」
「救我——」康德耗盡最末的一口勁兒,然後再也支持不住地暈厥過去。
「喏……」徐培茜呆若木雞,甚至連大氣都不敢換。
見他良久沒有動靜,她大膽地用腳尖踢了他一下。
「喂!」她輕喊,怕是歹徒使詐,緊握石頭的指節均已泛白。
那個軟趴在地上的男人以無言回答她。
她仍不放心地盯住他,躡手躡腳地往旁滑移至他伸手不及處,再慢慢站起來,接著一鼓作氣,拔腿跑到甘蔗田外有人、有燈的地方。
「喝……」徐培茜汗流浹背,頻頻扭首探詢,確定沒人追來,這才稍稍鬆懈下來。「好險,好險……」
捂著跳蹦急劇的胸口的手,還微微地發著顫。
「嘩!」驀然發現仍握緊的石頭,她見鬼似的趕快把這丟掉,並拿出百米競賽的精神,沒命地奔馳。
家,冷峻地立於不遠處,但徐培茜卻不由自主轉頭眺望著她剛逃離的險境。那張被刺目紅河劃過的蒼白容顫,鮮明得恍若就在眼前,他虛弱的喘息宛如隨時會停,半迷的雙眸綻著乞憐和希望,他看起來不但沒有殺傷力,反倒像只在風雨夜與媽咪走散的幼犬,絲毫未具求生的能力,教她萬般不忍,總覺心弦的兩端讓人抽拉著。
猶豫不決的思維僅持續了兩秒鐘,徐培茜毅然決然地旋身走回甘蔗田。
不要!我不要死在這種地方,我不要!
「啊……啊……」康德不知道自己在吶喊,直到耳畔有個溫柔的聲音平息了他的恐慌。
「先生,你不要緊吧?先生?」徐培茜繼續壓住他亂揮的胳臂,深怕點滴的針頭會被他弄斷在他的肌肉裡。
「唔……」康德困難地撐開腫脹的眼瞼,舔舔乾涸的唇瓣。「你是誰?」嘶呀——好疼!他的嘴角大概破了。
「路人甲。」她幽默地應話。
「嗯……」康德想笑,無奈遍體俱痛。
四周有些吵雜,他轉動眼珠瞄著陌生的人來人往,其中穿插不少著白袍的人。「這……是哪裡?」
「醫院的急診室,你受了傷,不過應該沒什麼大礙,但醫生說要住院觀察幾天,以確定你有沒有腦震盪。」徐培茜為他蓋上他在惡夢中蹋掉的毯子。
「腦震盪?」莫怪他覺得頭好重。
對了,他記起來了,是這位「路人甲」救了他。唉,初次來台灣的第一天就出事,想想還真嘔!
「你家電話幾號?我去通知你的家人……」餵他吃藥時,她問。
康德猛然抓住她的纖腕。「不!我沒……」他是偷溜出門的,假使她打電話到他家,一切的掩護就穿梆了。
「你家沒電話?」徐培茜穩住差點灑出來的開水。
康德歉意地放鬆她的手。「呃……」他不想騙她,可是又不便講實話,只好搖搖頭。
「沒電話也沒關係啦,很多人就是怕吵才故意不裝的,」徐培茜卻道她料中了,而錯把他的遲疑當作難為情,急忙找話安慰他,暗地裡則怪自己問句不懂修飾。「不然……你家住哪兒?我去請他們過來。」
「我……」康德沉吟,不知要怎麼辦。
「你家人……都出去了嗎?」見他似乎有難言之隱,她此回很小心地試探。
「不是,我一個人。」康德再搖頭。
他沒說謊喔,他在飯店租的那個「家」,真的沒有其他人。
「那你將保卡和身份證給我,我去幫你辦往院手續和填寫病歷表上的個人資料。」既然他無親無故,她就好人做到底吧。
「我的家當全被搶了。」即使東西沒失竊,他並非本國人,哪來那些證件?
「喔?」徐培茜很好奇。他的傷絕對是人為造成的,加上他的衣著,質料好得不像是偷渡客,因此她猜測,他搞不好是在外面混的「大哥」。
「我聽說鶯歌的陶藝很有名,特地跑來參觀,哪知在街上遇到扒手。」想不到台灣的治安這麼差,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
「嗄!」真是太恐怖了。不過講來有點滑稽,原先她還當他是搶匪,誰料他才是受害者。「那人你逮到了嗎?」
康德自嘲地笑著。「我被誘入對方圍堵的陣營,慘遭歹徒同夥們的暗算,這傷……就是那麼來的。」
而在他半昏厥的狀態下,他僅記得讓人丟上車,待他較為清醒時,人已躺在甘蔗田邊,身上值錢的東西亦被搜括一空。
「老天!你要報警嗎?」徐培茜忍不住輕呼。這類新聞報紙上幾乎天天有,可她還是第一次碰到。
「千萬不要!」康德連忙叫出,報警還得了?事情鐵定鬧大。
噢,痛……又扯到傷口了。幸虧他自幼習武,才沒損及要害。
「呃……」她詫異地往後退一步。這人幹麼那麼緊張?該不會……她在無意中招惹了什麼禍上身吧?
「我的意思……我已經報警了,你不用再麻煩。」頓察自己反應激烈,他趕緊軟聲解釋。
倘若他已經報警,他還會趴在甘蔗田里等死嗎?不過徐培茜一時倒沒心他語中的漏洞,反倒責怪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喔,那就好。」徐培茜拿起護士放在一旁的初診表格,在姓名、出生年月日、籍貫……等一般項目上,用筆做了個小記號。「來,你只要填這幾欄。」
「我……」康德訥訥地接過來,想了半晌仍想不出要用啥托辭,於是又原封不動地塞給她。
「你手痛,不能寫字是嗎?」徐培茜體恤地打圓場。
依照電視上演的,很多「大哥」因環境的限制,受的教育都不多,甭提是寫字,或許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哩。
「對。」瞧她講得那麼委婉,康德很想笑。其實她是想說他「不會」吧?「阿……阿……康,我叫阿康,剩下的,隨便你寫。」
為了避免日後橫生枝節,他不得不有所隱瞞。
「隨便寫?!那……你的姓呢?」這可叫她頭大了,她甚至是剛剛才曉得先生他該怎麼稱呼,況且是一生下來固定不變的基本資料,她如何代他「隨便」寫?
搖頭。
對於不願回答的問題,康德一律搖頭。而她會怎麼想,就是她的事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就假裝是和我們住一塊的表哥吧,『徐』康。」沒姓、沒家人,不識字又遭毒打,徐培茜立刻將他歸納為從小伶仃悲苦、四海流浪的孤兒,不禁心生同情。
原來她算不差了,不論媽待她如何,起碼她有家和家人,她應更加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