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宇璐
柏樂怡難以置信地看著鏡子中驟然變化的自己,撫撫胸前的項鏈。那鏈子跟簪子是一套,白金襯底,珍珠和萊茵石組成的碎花在頸間、發間閃著細微的光澤,雖不算太耀眼,但靈動之中婉約迷人。
不管這首飾是否真是特意買給她的,看著這個平素大咧咧的男人認真挽著她的發,她只覺得此時自己的心情就像這細碎的光澤,有了一點微小的快樂。
——***——
她從來沒有參加過花園宴會,先前懷著好奇,此刻一見,發現不過是一個有錢人在自家花園裡開的Party。許多小姐太太都認識柏樂怡,但全不敢上前與她打招呼——招呼一打,買賣仿冒首飾的事就等於不打自招了。她只好獨自坐在游泳池邊,遠遠觀賞這群上流社會的男男女女。
瞧凱森那傢伙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此刻竟像有錢人家子弟般,見了年長的男人便故作敬仰地喊「世伯」,見了遲暮的女人便甜甜地喊「伯母」,真是笑死人!更滑稽的是,那幫老人家居然也給他面子,紛紛拍拍他的肩,好像真的跟他父親熟識多年,還把身旁的女兒推給他,難道他們不明白這是送羊入虎口嗎?怪不得人家說上流社會最好騙吃騙喝,連凱森這類牛郎也混得進來,可見這一說法萬分屬實。
柏樂怡並不知道凱森到此一遊的目的,但他不說,她也不問。做人不宜多話,是她這些年來總結出的經驗。盯著池水,托著一杯雞尾酒,她無聊得打呵欠。這戶人家的游泳池頗有趣,鋪了金色的底磚,陽光一映,便變成橘色,像夕陽融在水裡,比起一般的藍色池子更能挑逗眼線。
「倦了?」凱森看她捂著嘴,似乎摘到她在打呵欠。淺笑著走過來,坐到她邊旁椅子的扶手上,伸出—只胳膊繞著她的肩。
「你快過去吧。」柏樂怡扭扭身子,擺脫那只令她尷尬的胳膊,因為一園子的人都在朝這邊瞧、有的已經開始低聲議論,可能是在探討她與這個牛郎之間的關係。
「我再去應酬兩句就可以走了。這家的主人……今天過生日,他以前幫過我,所以……」
「你的事與我無關。」她語氣冷冷地打斷他的解釋。
「要不要吃些點心?」他轉身離開,又忽然回頭一問:「我幫你取些過來。」
「我還年輕,不想這麼早就變肥豬,」她蹬他,這傢伙,大庭廣眾的,幹嗎搞得這麼親密?
他聳聳肩,笑容變得有些澀了。不一會兒混入人群,但目光仍時不時朝她這邊瞥一下。
仍然沒有人敢上前跟她打招呼,儘管這時她發現已經有許多名門閨秀躍躍欲試。她安靜地坐著獨飲,看看這些人的好奇心到底能壓抑多久。
「嗨,以前奸像沒見過你,我姓溫。」終於有一個人上前跟她打招呼了,不過是—個男人。
他身材高大,擋住了園中諸人的部分視戲。柏樂怡昂起頭,猜想對方的身份,也慶幸自己終於多了一道屏障。
「你是阿凱的朋友嗎?」男人仲出手與她一握,「是剛從國外唸書回來的嗎?」
要是告訴他自己並非進口的洋貨,而是本地的土產還是極便宜的那種,不知他會不會掉頭就走?
她一笑,「不是。」
她這種模糊的回答搞得這男人十分糊塗,但又不肯承認自己理解能力差,於是繼續浪費口舌,「今天家父過生日,匆忙了點沒準備什麼節目,很無聊是嗎?」
原來他是這家的少爺!怪不得明明滿臉掛著什麼都不放在眼眶的神情,卻又處處顯示出容忍的禮貌。他是替哪位紅顏知已來當探子的?總不至於對自己有意思吧?
柏樂怡才不願與他多搭活,迅速將目光滑開,落到不遠的草地上。
但是,這一落,使她全身驟然僵住。
綠茵上,站著一對璧人。男的笑容溫和,女的妝扮明艷。
是他們嗎?
呵,應該不會錯。雖然她盡量抹去那段記憶,但沒想到事隔多年,一切還彷彿昨日,如此清晰,就連他們說話的語氣、慣用的眼神也記得清清楚楚。似乎只要稍稍一閉眼,往事就像電影般,馬上轟轟烈烈的播放著。
聽說,他們畢業後便訂了婚。如今,他在她父親的公司裡身居要職,被風采雜誌評為年度十大傑出青年,不久,等她完成海外的學業,他們將會有一場盛大的婚禮。
他更英俊了,穿著英式手工西裝,舉手投足間完全洗去了昔日窮學生的土氣,儼然駙馬爺的氣派。而她,從小就會打扮,現在又讀的是時裝設計,一向都是走在時代潮流的尖端,那麼耀眼,如夜空裡的明星。
柏樂怡感到杯裡的酒在顫抖的手間潑灑出一滴,金色的水珠濺到綠葉上,在這一瞬間,他們無意中也看到了她。
六雙眼睛交會了好幾秒,不打招呼看來是不行了。
羅珊拉著未婚夫走過來,綻放笑顏,「樂樂,好久不見,最近在忙些什麼?」她用手肘頂了頂未婚夫,「快跟咱們的老同學問好呀!傻愣著幹什麼?樂樂你別見怪,他最近忙生意忙昏頭了,老是犯糊塗。」
翁家良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微笑,「樂樂,你還好嗎?」這蒼白,不知是因為忙生意忙得累了,還是有別的原因。
不敢多看那張昔日再熟悉不過的俊顏,只把目光投向羅珊,柏樂怡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天外飄過來似的,「珊珊,聽說你出國留學了,是去美國嗎?」
「美國?」羅珊的聲音一向尖厲,像飽含諷刺,「開玩笑,我讀時裝設汁的去美國做什麼?你是沒見過美國學生設計的那些衣服,毫無創意可言,他們的畢業展簡直比百貨公司的賣場還平庸!這一科,要就不讀,否則一定要去巴黎。樂樂你有時間一定要來巴黎看看,我在賽納河畔買了幢房子,窗台邊種了許多鬱金香。」
「有時間一定去。」幸好這些年到歐洲進貨從未遇見過她。
「怎麼,你們都認識呀?」溫大少上前湊熱鬧,羅珊白他一眼,並不理會。他只好訕訕地走開。
「樂樂,這個姓溫的是你的朋友!不要怪我沒提醒你,他可是個沒什麼品味的土包子,看過他新買的跑車嗎?居然是亮黃色的,把頂篷一蓋,開到馬路上會讓人誤以為是計程車。可笑吧?像不像七十年代的小太保?虧他老子還算有錢人,也不好好調教—下這個獨生子,看看他們辦的這是什麼花園宴會!」
羅珊從前在國內念大學的時候,就喜歡在校刊上發表批評文章,時政局勢,社會潮流。見人罵人,見鬼罵鬼,筆法十分犀利,被稱為「X大學文壇一把刀」。
柏樂怡搖頭淡笑。「我們剛剛認識,並不熟。」
尖銳的目光掠過她的胸口,尖厲的聲音又響起,「呀!樂樂,這新款項鏈前兩天才上市的,你就戴上了?不過,也難怪,聽說你最近常常跑歐洲進貨,花色換得比較快也是正常的事。」羅珊兩眼湊近,像在審視,「唔……其實用鑽石和珍珠鑲成花形也蠻漂亮的,珍珠的柔和、鑽石的透明,兼而有之。不過,怎麼總給人不夠大方的感覺……」
柏樂怕一邊聽著沒先沒了的品評,一邊飲著摻了酒精的飲料,眼皮有些發沉她感覺到站在旁邊的翁家良跟她—樣默默無言,她沒望他,他也不敢望她,兩人之間隔著羅珊的聲音,從許多年前。這聲音就像一條無形的大河,把他們曾經親密的關係隔斷了。
什麼也不能做,只能一杯接著—杯,她知道自己要醉了……
花園另—角落裡的凱森,正被一群小姐太太包圍得密不透風,年紀稍大的,便倚老賣老,像對待—個小男生那樣摸摸他的頭髮,或拍拍他的臉頰。衣角也被魔爪拉得發皺——
「凱凱,越長越帥啦,什麼時候請伯母喝喜酒呀……什麼?還沒意中人?不要緊,伯母給你介紹!我那幾個侄女隨你挑……怎麼?還在跟你爹他慪氣,不肯搬回家住呀?你大媽小媽最近都瘦了一大圈嘍……聽說你和人合資開了一間叫阿波羅的夜總會生意很好?改天請伯母們去玩玩?」
可憐的凱森苦笑著,學習戰鬥中的士兵,衝過層層封鎖線,待到終廳鑽出人牆之後,卻發現金色的水池邊,伊人已不見蹤影。
「樂樂——」心中—慌,他對著附近的綠林大叫數聲,不見回答,素來沉著的俊顏頓時抹上焦急的神色。
「阿凱,我爹地請你過去切蛋糕!」毫不知情的溫太少這時傻乎乎地靠近,伸出一隻找死的手,搭上那個心情焦慮的人的肩,於是,焦慮的人立即變得暴跳如雷——
「媽的,你把樂樂拐到哪裡去了!說!」他揪住他的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