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漁陽
「是嗎?」那關於『她』的事,他也說了?第五衡抿住雙唇,平靜的面具開始顯露裂痕。「阿弟,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既然無力改變什麼,何不試著忘記?你為了這件事跟殷家決裂,不值得。」羅安婉言勸道。「殷三說,你姨母很惦記你,盼望著你有天能想通,回杭州去看看她老人家。」
姨母?這個陌生的稱謂讓第五衡微愣。
他都快忘了殷家除了『她』以外,還有一個同他血親的長輩。
「我姨母,她還好吧?」
即使痛恨殷家人,但對於在杭州殷莊作客的那幾個月裡,對他真心對待、照顧的姨母,他還是無法絕情到底。
「殷三說她很好。」羅安簡單答道。
「那就好。」
羅安聞言挑高眉,「你就這麼一句『那就好』?真的不肯回去看看嗎?」
第五衡再度沉默下來。
深知結拜義弟固執的脾氣,羅安也不逼他。「二寶體內的毒素還沒完全排除乾淨,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救他好嗎?」這才是最主要的重點。
「不!」伴隨毫不考慮的一聲否定而來的,是他臉色的驟變。
「阿弟?」羅安不解。
第五衡霍然站起身,斬釘截鐵地說:「要我再救殷三的孩子,絕不可能。」
羅安忙攔住他作勢欲離開的腳步,「為什麼?」
「因為……」一抹殘忍躍進第五衡眼底。「我的孩子因殷家而死,我也要殷家的孩子陪葬!」
他一說完,甩頭走進內室。
「你這是在遷怒!」羅安喊道。
第五衡停住了腳步。
「你該恨的不是殷家人!而是傷你的那個女人!」無視兩人間一觸即發的緊繃,羅安點明他所犯的錯。
第五衡脊樑倏地一僵,明顯著得出來羅安的話對他所造成的衝擊。
「你的孩子不是殷家人害死的,是邢個女人——」
「夠了!」第五衡吼斷他的話,頭也不回地走進內室。
你該恨的不是殷家人!而是傷你的那個女人!
第五衡懊喪地甩開狼毫筆,修長有力的手指不停敲打著桌面。他需要一些能使他忙碌不堪的事好驅散腦中不斷迴盪的聲音。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映在樟木書案上,今日求診的病患不多,一過中午,整個醫堂便只剩下他一人。
停止敲打桌面的動作,一抹深不見底的傷痛浮現他眸中,內心深處被他苦苦壓抑的回憶排山倒海地席捲而來,從未癒合過的傷口再次被撕裂開來。
沒錯,他這是在遷怒。他承認。
因為恨不了她,所以遷怒於殷家。
為了逃開她的一切,他拋棄了遠在長白山的故居,來到四川西北的這個小村落定居。原以為以青石村的偏僻落後,或許可以躲過杭州殷家無遠弗屆的勢力,讓他不再觸及過去的傷口,怎知還是躲不過。又深又重的無力感壓得他幾乎窒息,他該恨她的!可是……可是在強烈恨意背後的重重思念卻又纏得他難以掙脫。怎會這樣愛著一個他該恨的女人?她背叛了他、殺害了他的孩子啊!還來不及體會即將為人父的喜悅,就得面臨著失去孩子的悲傷,他只是個平凡人,如何能承受這種痛徹心肺的慟?若不是他在無意中發現她貼身丫環兼茵為她煎的藥有問題,恐怕終其一生,他都不會知道自己曾有過一個來不及出世的孩子。
九年前在殷莊裡發生過的一切仍鮮明的映在他腦海裡,她的背棄、她的狠心在在啃蝕著他已傷痕纍纍的心。
他們說,她與二表哥是一見鍾情。
然後,他想起了在殷莊後院裡遠遠看到,她對二表哥略帶羞澀的微笑。
他們說,是她親口許的婚。
然後,他憶起了姨父、姨母在殷家家宴中,當著他與殷家眾人的面,興高采烈地宣佈他們倆婚事的那一幕。
到了杭州姨母夫家的殷莊後,他們以男女有別為由,安排他與寧兒住進了不同的院落,無形中將他們的作息起居隔了開來。雖然不能常與她見面讓他有些不適應,但在殷家上下一致和善、親切的招待下,殷莊裡的生活對他而言還算愜意。
頭一次來到杭州這個熱鬧的大城市,說不好奇,那是騙人的。在大表哥和殷七哥的作陪下,他著實地把杭州逛了個徹底,痛痛快快地玩了近一個月。這一個月裡,他偶爾可以從跟在她身旁的丫環兼蓖那兒得
知她的消息,卻湊巧似的怎麼也碰不著她的面。
起初他不以為意,但隨著時間一久,他開始按捺不住相思之情,試著請求兼菌幫忙好見她一面。怎知他請托的話尚未說出口,便由兼富口中得知了她與二表哥的事。
顯然犯相思的只有他一人,而她,早就變了心。
有關她與二表哥之間的戀情不斷透過兼筐與殷七哥的口中傳來,再加上幾次他親眼所見,漸漸的,他由全然不信轉為懷疑,再由懷疑轉成了肯定。
他氣,他不甘,他怨,他恨,但那又能怎樣?
愛一個人的心能改變得多快?才幾個月的時間,那個口口聲聲說永不離開他。深深眷戀他懷抱的女人就變了心,將她的終身允諾給了另一個男人。
「該死的你……」他雙手摀住了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嘶啞的聲音逸出了指縫。「該死的我!」
為什麼自己竟無法恨她?一滴滴的熱淚自指縫奔流而出。
恨她!恨她!他咬緊了牙根,努力想要說服自己。
可即使眼見她喝下了打胎藥,他再怨再怒,都仍生不了恨,更別說是事隔九年的今天。
五年的光陰累積成了他少年時代的深摯愛戀,那份刻骨銘心的情感綿延至今,不曾間斷。是她把陽光帶進他的生命裡,趕走了他內心盤旋不去的陰暗、孤獨,也是她讓他懂得愛一個人的喜樂與被愛的感動……
他用盡了全部心力愛她、疼她,將她擺放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可是她呢?她是否真心愛過他?鞍谷裡與世隔絕的生活讓他們只看得見彼此,她是否就是因為他是她身邊唯一的異性,才將依賴誤以為是男女情愛?
為了得到她崇拜的眼光,他強迫自己做到無所不能,十一歲的他除打獵什麼都不會,可為了不讓她失望,他出谷向谷外的居民學種田、織布、煮飯、養牛……用盡一切方法讓她只能依賴他、相信他,怎知後來這竟成了他作繭自縛的根源。
一想到她可能從未愛過他,那濃濃的苦澀登時溢滿胸口,一顆早已被掏空了的心再度隱隱作痛。
他可以不要這麼絕望的愛嗎?
「不好了!羅叔!」三和一見到羅安回來。連忙迎上前。
前腳才剛踏入醫堂,羅安就被三和慌張模樣嚇了一跳,不由得蹙起眉問道:「什麼事不好了?」
「師父不見了!」三和嚷道。
「不見?」羅安大驚。
兩人昨天早上的衝突讓他餘悸猶存。原以為當時被他激得情緒有些失控的阿衡會惱羞成怒地回頭痛揍他一頓,雖然他預料的慘事沒發生,但仍是嚇得他冒出了一身冷汗。
為了殷二寶一條小命,他發狠地挖阿衡的痛處,搞得他至今良心仍惴惴不安,本想一早來向阿衡道歉的,怎知一進門就碰上了這令他心慌的消息。
「好好的一個人怎會不見?」
三和忙掏出在書案上發現的信,「這是師父留下的。」
羅安連忙接過信,迅速瀏覽一遍。「他說他去杭州,去杭州做什麼?」
聽見他的喃喃自語,三和問道:「羅叔,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啊!」羅安猛然一驚,「殷家有危險!」
他直覺想到阿衡必定是去尋仇。
在外人眼中,他與阿衡可說是一對個性迥異的拜把兄弟,他總是笑口常開,性子和善而爽朗,處事更是八面玲瓏,圓滑周到得很;而阿衡沉默寡言,冷漠而不近人情。可事實上,他們兩人的真實性格,卻是全然相反。他用笑容來掩飾本性的無情,阿衡則是用冷酷來遮蓋他個性上的易感與衝動。因此若說遇事後,誰較容易感情用事,那絕對是阿衡而不是他。
「殷家?」三和滿臉疑問,不知為何他師父的失蹤會牽扯到殷家。
「三和,我寫封信讓似帶到成都鷹莊去給一個名叫殷三的人。」說著,羅安趕忙走到書案後,抽出一張白紙,在硯台上倒水磨墨,準備寫信。「這事很緊急,你一定要親手把信交給殷三。」
三和接手研墨的工作,「那羅叔你呢?」
「我得趕去杭州一趟。」
杭州殷莊
以經商起家,人稱江南首富的殷莊今天顯得異常安靜,就連戒備也格外森嚴,隱約透露著一股風雨前寧靜的味道。
詭異的氣氛在莊裡四處流動,殷家主僕上至當家殷三爺,下至十歲小童僕,個個都是滿臉戒慎,心懷恐懼。若說莊裡還有哪個地方較正常的,那就只剩下幾個老太爺們的院落了。
「回來了沒?回來了沒?」殷六太爺按捺不住等待的焦急,頻頻追問底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