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漁陽
上個月她照例出谷為村民們義診時,一時心軟應了兒子的要求,順道帶他一起出谷看看,怎知竟就此讓他將惡勢力拓展到谷外,莫名其妙成了村中孩子們的頭頭,專門負責領著那群小嘍囉四處搗蛋,教她是頭痛得要命,只有明令規定他不准再隨便出谷,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可這小傢伙偏偏不聽話,老是想盡辦法要出去玩,這次甚至借口逃避背書而溜出谷,所幸被菖蒲及時逮住。
突然間她靈光一閃,憶起了杭州的表姐殷緹。
阿恪的性子是不像他爹或她,不過仔細想想,反倒覺得他有幾分緹姐姐的味道,兩個人一樣任性妄為。一樣機靈狡黠,怎麼看緹姐姐都比她更像阿恪的親娘。
莫非這是因為當初懷阿恪時,緹姐姐整天纏在她身邊,而無意中耳濡目染的關係?
「娘?」阿恪皺著小臉喊,為她的出神感到不滿。
每次都這樣!他嘟起了小嘴。
「嘎?」第五寧被兒子這麼一叫,總算回過神來。「怎麼啦?」她還以為兒子有事叫她。
「娘,你不要每次罵人罵到一半,自己就跑去神遊了好不好?你罵的人是我那!注意看著我!」阿恪抱怨道。
被兒子訓得不好意思,第五寧紅著臉道歉,「是娘不好,你別生氣。」
「知道不對就要改啊!」
第五寧忙保證,「我會改的,對了,我剛剛罵到哪裡?」
「剛剛你問我有沒有注意聽你說話。」阿恪提醒道。
她點了點頭,「那你有沒有呢?」
「當然有!」他說起謊來可是臉不紅氣不喘的。
「有就好。那我們再繼續……」
站在一邊旁觀的紫荊和菖蒲哭笑不得的聽著他們母子間的對話。
「寧姐這個當娘的,連兒子都爬到她頭上了,還傻呼呼的渾然不覺。」紫荊邊搖頭邊歎氣,似乎很受不了第五寧的單純傻氣。
菖蒲仍是一語不發,但皺起的眉頭卻也明白顯示出她的不贊同。
「唉!」紫荊也不理會她是否有答腔,自顧自地念道:「不過話說回來,阿恪聰明點也是好,以後他總是要出谷去娶妻的嘛!男人不滑溜一點,怎娶得到妻子呢?」
她這話總算引起了菖蒲的注意。
「你有打算出谷嗎?」
「嗯?」紫荊不解的看她一眼。「你怎麼突然問這個?我出谷幹嘛?」
她這一反問讓菖蒲顯得有些困窘,不過還是問出了她所掛心的事。「你不想嫁人嗎?」
紫荊有趣地睨著菖蒲欲言又止的表情,故意捉弄道:「嫁人嗎?你不提我倒忘了,」
「你真的要嫁人?」菖蒲一驚。
瞧她緊張的!對菖蒲的反應頗為滿意的紫荊甜甜一笑,「你說呢?」
好不容易終於哄得兒子睡著了,第五寧這才鬆了口氣。
她小心地將兒子身上蓋的薄被拉好,即使是盛夏,入夜後的鞍谷仍是透著微微寒意,一個不留心,是很容易染病的。
透過昏黃的燭光,她細細凝視著兒子沉睡的可愛模樣,柔荑緩緩撫上兒子拿下小獸皮帽後,披散在枕上的一頭醒目白髮。
是真的做錯了嗎?她忍不住自問。
兒子天生的白髮是否就是她做錯事的懲罰?如果真的是……
她實在無法想像倘若答案是肯定時,她日後該怎麼向兒子解釋為何他不能有子嗣的殘酷事實?屆時,他會恨她嗎?會恨他爹嗎?會恨她執意生下了他嗎?
當初為了能擁有一個神似於他的骨血,她罔顧眾人反對硬將阿恪留了下來。原本以為從此,她可以帶著兒子找個偏僻的地方相依為命、安安穩穩的過活,可是老天顯然不肯如她所願。兒子一落地,那一頭雪白的發嚇壞了接生的穩婆,也擊碎了她所堅信的一切。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她只有帶著兒子躲回鞍谷,期望與世隔絕的生活能減少兒子可能面對的傷害。
這八年來所幸有紫荊和菖蒲在她身邊幫忙,不然他們母子想靠一己之力在長白山裡存活下來實在困難。
她是個徒有一身高明醫術,卻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再加上身邊帶著未足歲兒子,在這深山野嶺裡,能不被野獸啃食掉就已是萬幸,逞論是定居營生了。以前有他在,食衣住行全由他一手打理,在他的寵溺下,她總以為在鞍谷裡的生活就該是那麼簡單、舒適,直到她親自動手操勞,她才深刻體會到他對她的用心。
他,現在可好?視線凝聚在兒子稚氣的臉龐上,透過肖似他的小臉蛋,彷彿讓她再次看到了十一歲時的他,也讓她想起了自己剛進鞍谷的那段日子——
初到鞍谷的她其實是很惶恐不安的。
四個月前的一場意外奪走了娘的生命,不久後,與娘情深的爹也跟著走了,將她托付給聞訊趕到的大伯。
也就因此,她離開了從小生長的華山山腳,隨著大伯遠走出關,來到了林木參天的隱密幽谷。
茂密樹林佔據了鞍谷的絕大部分,陽光很少能直接照射入林間隙地,整個谷裡除了他們居住的谷北空地外,幾乎都是常年陰暗而森冷的。
習慣到處遊蕩、四海為家的大伯把她安頓好後,便離開了鞍谷,留下她一人獨自面對他。
他的名字叫第五衡,大伯說,他是她僅存的至親。
照理說她與他雖然自小分散兩地,可至少手足親情也該使他們相處起來不至於太困難,但實際上,每當她試著想對他表達善意時,嚴重的挫折感便毫不客氣地打擊她的自信。
「這個樹屋是你一個人蓋的嗎?」站在樹下的她羨慕地看著他在樹屋上穿梭來去。
第五衡一聽到那熟悉的討厭聲音,飛劍般的濃眉立即皺了起來。
這兩、三個月來他的生活被樹下那個女孩嚴重騷擾,舉凡他吃飯,睡覺、練武,她都不肯放過,硬是在他身邊跟前跟後的,他煩都煩死了,哪有心情去搭理她?
「阿衡?」她不死心地喊著他的名。
聽到自己的名字由她輕柔細膩的嗓音喊出,他面容一僵,隨即惡狠狠的回應道:「別叫我阿衡!」
被凶得無辜,第五寧擰了擰眉,「那我要叫你什麼?」
「哼!」他管她叫他什麼,別來吵他最好!。
他逕自忙著手上製作捕獸陷阱的工作,不打算再去理會她。
發現他又露出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她委屈的抿著唇,一語不發地站在原地仰望他。
別理她!第五衡拚命將注意力鎖定在眼前的工作,克制自己不要分心去看她那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
卑鄙!每次都拿眼淚來逼他屈服!他忿忿不平地想,越想越生氣,氣到一個不留心,一把扯斷了捆木條的獸皮繩。
「該死!」他低咒一聲,心情惡劣到極點。
他咬了咬牙,猛然甩開了快完成的陷阱,起身跳到木頭平台邊緣,往下喊:「是我蓋的!是我蓋的!你別再來煩我!」
教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一大跳的第五寧怔愕了片刻,才意識到他那沒頭沒尾的話是在回答她之前的問題。
原本滿是挫折的明亮大眼霎時湧入幾許光芒,她漾開了笑臉,得寸進尺的要求道:「我可不可以上去看看?」
第五衡一聽,二話不說地拒絕,「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她難過的問。
他的樹屋蓋得又大又漂亮,她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見到大得可以當屋子住人的樹屋。打她一來到鞍谷,就被那屋子給深深吸引住,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上去看看,設想到還是被拒絕了。
他哼了一聲,連回答也懶的轉身就走。
「阿衡!」她好不失望的看他又走回樹屋裡,不再理會她。
從小被父母親捧在手心呵疼的她幾時被人這麼冷落過?而且冷落她的不是別人,而是日後要與她相依為命的至親。
父母相繼去世的傷心與與連日來的委屈寂寞轉換成了熱燙的淚水,潰堤般地湧出了她眼眶。
她真的哭了!斷斷續續的泣聲竄人第五衡耳裡,震撼了他冷硬的心。
本以為她只是做做樣子,畢竟有哪一回她是真的哭過?可沒想到,這次她竟當真哭了。
被哭聲困擾得心煩意亂的他開始在樹屋裡來回踱步,掙扎在理她與不理她的決定之間。
第五衡!你不是早已打定主意不甩她的嗎?他痛斥自己的猶豫不決。
四個月前,大伯突然告訴他,爹捎來消息,說娘已經死了,而爹也因心病難癒,時日無多了。普通身為人子的聽到爹娘一死一彌留的消息時,該有怎樣的反應他不知道,但平靜淡漠絕不是其中之一。可那就是他當時心中的唯一感受。
爹、娘這兩個本該在他童年生活中佔據重要地位的人,卻在他五歲過後的記憶裡缺席了,因此想要他對他們的去世有任何的情緒反應,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打小他就被爹過繼給無子嗣的大伯,跟著大伯來到東北過活。說他不曾埋怨過父母的狠心是自欺欺人,但再怨再恨又能怎樣?事實已是事實,他既然無力改變,也只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