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易淳
「師太,要如何才能遠離這悲苦世間?」半晌,她輕問,有一抹下定決心的堅定。
五天前,她暈倒在水池中,醒來時已躺在房中,申浞神色不定地坐在床邊,正沉思著,並沒發覺她已清醒。
望著他居間糾結的結,她不自覺伸手要將之撫平。雖說他將她傷得那般重,她還是義無反顧的愛他,一點兒也不希望他不快。
她的手尚沒能撫上他眉心,已被他握住,牢牢實實。而他的黑眸則沉暗地望進她眸裡,令她不覺打個寒顫。
兩人相互凝望好一會兒,除了沉默仍是沉默。她不願開口,怕會抑止不住淚水滾滾而下。在他面前,她絕不再流淚!這是她唯一保有自尊的做法。
他也沒開口的打算,只定靜地鎖住她目光,品味那對嬌美澄淨的不可思議的眸中,那泓深沉如黑不見底的洞般的愁緒,哀傷及赤裸裸的真心。
沉默愈來愈凝重,開闢出一個只屬於兩個人的世界。
終於,申浞放開她的手,自懷中掏出一卷畫軸展了開來。上頭是個與申書苗同年的少女,鵝蛋臉、俏鼻、櫻唇,雙目流洩詳靜溫婉與申書苗的伶利俏皮大不相同。
她看看畫,再望望他,心下已瞭然。
躲開她的目光,他將畫放於她枕邊,便起身離去。
待鞋音隱去,她再按捺不住,捂口痛哭失聲……然而寂靜室內,仍只有寂靜。
當晚,她又逃了。這回絕不讓他尋獲,就算天涯海角躲一輩子也心甘情願。
原先,她並不打算帶小鈺及阿奴一起,然兩人在得知她要走時,義無反顧的跟了出來,擺明永遠伴著她。
不知不覺,已五日過去,然她的心,仍沒能帶走。
聽了她疑問,慈海喃喃念了聲法號道:「施主,唯有看破塵世,才能超脫悲苦,古今也不過數人而已。施主,人本在塵世中,如何能脫出呢?」
「可是……我不想再苦下去。」她喃喃輕語。
慈侮慈愛地望她眼道:「多讀些佛書,佛祖會教你如何做的。」
沉默,申書苗咬咬下唇,忽道:「師太,請您收我為尼吧!人世大起大落我嘗得太多了,現下只求平靜渡過餘生。師太,求您成全。」說著便要跪下。
這可嚇壞了小鈺及阿奴,小鈺慌得尖叫:「小姐?千萬不成呀!別做傻事!」
阿奴卻未置一辭,平靜望向申書苗。她真的太苦了,出家為尼,未嘗不是種解脫。
「施主,佛門並非躲避世俗的地方,恕老尼無法答應。」慈海扶著申書苗不讓她跪落。
「師太,出家人慈悲為懷,就收留我這小女子吧!解救我脫離苦海吧!」她掙出慈海的手,又跪了下去,淚水已然滾下白玉雙頰。
靜默半晌,整個飯館裡的人全望向四人。愁到濃時是條無形的線,悄然纏上每人的心,雖不瞭解為何,眾人已被震住,不自覺同情起她來。
慈海突兀地合起雙掌,喃喃念起佛經,面目莊嚴令人不禁產生肅穆之情。
「施主,請同老尼上山,老尼收你為徒便是。」
「多謝師太!」申書苗恭敬磕了幾個頭才起身。緊隨在慈海身後出了飯館。
小鈺一急,也跟了上去。想阻止小姐做傻事,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朝阿奴投以求救的目光。
哪知阿奴卻搖頭,拉著她亦步亦趨地跟在申書苗身後。依他看,出家對申書苗而言,說不準是最好的,借佛門靜修,心中的傷痕總有天會癒合的。
小路蜿蜒,走來頗為吃力,不多久申書苗已感氣力不足,臉蛋由紅轉蒼白,光潔額上卻見不著一滴汗珠。
「小姐,歇歇!」小鈺放不下心低勸著,換來她堅決的搖首反對。
她的拗脾氣也非一、兩日的事,小鈺只能乾著急,啥也不能做。
走了約莫一時辰,她幾乎暈厥過去時眼中映入一座小庵,青瓦灰牆並無任何雕飾,前院一畦畦的菜園有條不紊,環境極其清幽,風一拂過樹稍,沙沙聲便傳遍每個角落。遠處偶會傳來鳥兒清啼叫,濛濛間也有溪水潺潺流動聲,空氣中則飄蕩淡淡香燭味兒。
「施主,你再考慮一夜吧!切莫後悔。」
「不用了,師父,請替徒兒剃渡吧!」申書苗合起雙掌,躬躬身。
慈海長歎,低聲道:「罷了!罷了!」將三人引入庵中,要書苗跪在堂中央,她轉入室內。
「小姐,您別出家嘛!」趁慈海入內,小鈺跪倒申書苗身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求。
「小鈺,我很感謝你這些年的陪伴。可是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我怕再這樣下去,我會開始恨大哥。」沒看小鈺,她低聲道,平靜得令人心疼。
還想再說什麼,慈海已掀開竹簾走出,手上端有一個臉盆及一柄剃刀。申書苗深深拜倒。「施主真不後悔?」慈海又問。
沒有回答,她以堅決的目光替代。
又長歎口氣,慈海持起剃刀……
在喃喃佛號中,一縷縷綢緞般美麗的青絲紛紛落下,小鈺將臉藏人阿奴臂彎,強忍著不哭出聲,而申書苗螓首微垂,雙掌合十跟著慈海頌念佛號。
當六點戒疤落在她光滑腦袋上後,慈海又道:「你的法號就叫『靜衡』吧!望你明白為師期望,從此超脫滾滾紅塵。」
「多謝師父。」
從今後,同他的緣分盡了,她是他生命中曇花一現,有分無名的妻,而他也將是她生命裡最寶貝的回憶。
自此而後,再也不會見面了。她會收起對他所有的愛戀,以青燈古佛過完餘生。
***
雖然主子出了家,阿奴及小鈺兩人仍不願離去,索性在尼姑庵約略五哩距離,搭了間小屋長住下了。阿奴更趁機向小鈺表露心意,兩人也成了連理。
生活倒也平靜快樂,不覺間,兩個月已然飛逝。
一日,申書苗正在挑水澆菜,盛夏時分,日頭辣得叫人招架不住,空氣凝著吹不起半點風,碧空上更連一片雲也見不著。
澆完一畦菜圃,她停下手喘著氣,伸手錘著酸痛的後腰,一股噁心感莫名湧上喉頭,她乾嘔起來。原想應無大礙,那知眼前忽爾一黑,竟自昏去。
阿奴正巧帶了些米糧要給申書苗,見她倒在菜圃間不覺大吃一驚。
慌張地將她抱回房內睡下,慈海也化緣回來。
「師太,對不住,我一時心慌忘了規矩。」阿奴心慌解釋,卻沒離開的意思。
「無妨,靜衡怎麼了?」
「不知道,我來時,小……靜衡師父就昏倒在外頭。」
微微頷首,慈海走上前替申書苗搭了搭脈,臉色突然一優。
阿奴焦急不已,忙不迭問:「怎麼了?小姐沒事!」心慌之下,忘了稱呼她法號。在他心底,一直沒能更正接受主子出家的事實。
「別心急,沒什麼大礙,只是……」慈海欲言又止。
「怎麼了?師太,請告訴我。」阿奴急得直搓雙手。
「靜衡有了三個月餘的身孕了。」語畢,慈海合起雙手念起佛號。
「是大公子的骨肉?天啊!」他不可置信地輕呼。
這是怎樣一段孽緣將兩人緊縛在一起?已形同陌路的兩人,再次被一個小生命連接在一起。能續前緣嗎?再抑或申書苗仍不還俗,而將孩子送人養?
阿奴呆住,思緒紛亂的理不出頭緒,以至於沒發覺申書苗已然醒轉,並得知自個兒有身孕的消息。
「靜衡,你不如還俗吧!」慈海勸說著。
因驚愕,申書苗一時無法反應,只用哀愁逾恆的美目瞅望慈海,沒有答話。
「若心無法平靜,無論身在河處,無論是否身著僧服,都無法平靜。」慈海意味深長道,令申書苗一震,回過神來,雙眸緩緩蒙上霧氣。
但她仍未置一辭,用雙手緊緊按在平坦腹上。裡頭已然孕有了一個生命,卻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孩子會像誰?他嗎?是男孩還是女孩?她該不該回去找他?
回去找他……申書苗猛地打個寒顫,面色更加慘白。
她能回去哪兒?申浞已然娶親,正是新婚燕爾時分,恐怕早遺忘了她。
這個孩子是被期待的嗎?他若知道她有了孩子,會不會要她墮胎?
「小姐,您沒事吧!」阿奴發覺她神色有異,關懷道。
「師父,我不還俗。」並沒理會阿奴,她望向慈海堅決道。
她沒有勇氣面對未來,或許懦弱,卻又河妨?她一生的勇氣早在那段時日裡磨盡、更甚者她現下也不算活著,只差一口氣就算完蛋了。
雖捨不得,她仍決定將孩子送走。天地之大,總有人會愛這孩子的,跟著她只會難過一生,沒爹也不算有娘,太可憐了。
「靜衡,你拋不下七情六慾,出家又是何苦?」
「師父,弟子是為求內心平靜,何苦之有?」申書苗低語,淚水已隱忍不住地落了下。
搖頭歎口長氣,慈海道:「靜衡,你最大的孽障便是自身,只有自救才能得救,與身處何處並無干係。」